第五章 二十年代
那是从四川方向来的一支军队。带队的是四川军政府的一个小连长。他的队伍在崇山峻岭中走了两个多月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走出地球了。当他猛然和孤单地伫立在山梁上的巴勃神父相遇、并和神父蓝色的眼光相对时,这个自以为是的连长惊得把腰间的手枪抽了出来,他大叫道:
野贡土司接过一个仆人递给的一条哈达,双手捧着将它献给了丹玛神巫,然后转身对众人说:“你们听见了吗,神灵告诉我们了,又要打仗啦!真好啊,盐的颜色就像女人的颜色一样。我喜欢白色的盐,就像我喜欢皮肤白皙的女人一样。来呀,把海螺吹起来,牛皮鼓敲起来!康巴的勇士们,上一次和纳西人打仗,你们虽然胜利了,但是让我感到羞耻!纳西武士手上连一根木棍都没有,纳西的娘儿们用她们的奶子挡住了你们的马蹄,今天洗刷你们耻辱的时候到了。去吧,告诉江东岸的纳西人,让他们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做好战斗的准备。”
多年以后,马修还坚持认为,巴勃神父之所以要天天晚上到左右盐田的山梁上去“习惯”,就是为了在那里等汉人军队。他对村里人说,巴勃神父黑色的衣袖一甩,汉人军队就从他的袖子后面钻出来了。
由盐的颜色引发的第二次藏纳战争很快就要打响了。野贡土司蓄谋已久,只等神灵的一个暗示,战争的宣言便顺利地发布。中国内地军阀之间正在忙于内战,藏政府派来的官员连每年来收盐税都嫌麻烦。没有比现在进行战争更好的时机了。野贡土司以神灵的名义向澜沧江西岸自己属下十二个村庄的头人都派了差役,让每一户佃户和农奴都出人出枪,随时听候他的调遣,这被称之为“门户兵”。“门户兵”将为白色的盐而战,为土司敏感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而战。因为他说:
“噢,西藏。他妈的,我们终于走到西藏了。你的什么?”连长甩掉帽子问。
“咕噜咕噜……咕噜。”神灵又发话了。
“欢迎来到西藏。”巴勃神父再次伸开双手说,“我的书籍你们带来了吗?”一个月前,他接到劳纳主教大人的信说,近期内将有政府的军队把他要的书带来。
“颜色。神灵说,有种颜色伤了土司老爷的眼睛!”他的助手高声翻译道。
“这里不是中国?”连长的惊讶还没有完。
“滚回去!野蛮人!”巴勃神父再不把他们当文明人了。
“咕噜……咕噜咕噜……”丹玛神巫神经质地摇晃着头,像鸽子叫唤一样。
“教会的屎(史)也是屎,也得有东西去揩。让开道。”连长挥挥手,根本就不把巴勃神父放在眼里。
这就是土司费了老鼻子的劲,请来的神灵所要说的话。它必须经过神巫的助手翻译,人们才能知道其意思。不过,即便是翻译过来的话,也是非常隐晦难懂的。那个担任翻译的助手对大家说:
“上帝啊,那可是教会的历史!”巴勃神父痛心疾首地说。
野贡土司一直坐在丹玛神巫的对面,现在他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身后的椅子都碰翻了,好像他也被神灵附体了一样。他高举双手伸向天空,大声叫道:
“军官先生,这里不是欧洲,是上帝的国。”巴勃神父伸开双手说。他看到穿军服的人,以为是看到了文明人。他认为,至少他们比藏族人更有教养一些。
“说得多对啊!颜色对眼睛的伤害,比刀子划破了眼珠还厉害哩。白人喇嘛来到峡谷里时,他们白色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珠让喇嘛们的眼睛受到了伤害;大地上的青稞由绿变黄时,雪山上泽仁达娃的土匪们的眼睛就被伤着了;草原上涌起绿色的波浪时,牛羊的眼睛就被伤着了。澜沧江边的盐有红色的也有白色的,我站在西岸看东岸白色的盐田时,我的眼睛就被那盐发出的白光烧伤了,难道你们没有看到老爷我的眼睛很久以来就是红的了吗?”
“妈的,我们走到欧罗巴洲了!”
“白色的盐,让峡谷不安宁。”神巫的助手不等神灵说话,就自己宣布道。
“神灵说,红云和白云。”
“噢,那些书啊,一路上弟兄们要拉屎,它们正好派上用场。”连长满不在乎地说。
野贡土司看看自己的管家,他也一脸茫然;然后他又看看天上,天上既没有红云也没有白云。
“我的书籍。”
丹玛神巫忽然开始用拳头捶打自己胸前的护心镜,他捶打得那样疯狂,以至于把自己的手指骨节都打断了,一节节手指飞到了天上,神巫黑色的血污染了洁净的大地;然后他又去撕自己的喉咙,仿佛那里阻塞了似的,那喉咙被撕开以后,人们隐约看见一个绿头小鬼在喉管深处张头露目,一脸坏笑。他的助手连忙上前去死死地拉住了他,急速地说:“尊敬的神灵啊,求你再多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