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年代
右盐田的教民经常可以看到这个满脸胡须、面色阴沉的神父在傍晚时分于落寞的山道上徘徊而行。他的胡须是淡黄色的,乱蓬蓬的遮盖了他大半张脸,使他本来就没有表情的面部更加神秘幽深。噶丹寺的喇嘛们放出的咒语在风声流传,这个新来的黄胡子白人喇嘛是风鬼的化身,是他带来了经年不息的大风。看看山梁上枯黄的草吧,都是被他的黄胡子染黄的。澜沧江西岸焦虑的牧人如果不是还饿着肚子,连过溜索的力气都没有了的话,早就派出杀手把巴勃神父解决了。
姑娘啊,我要去打仗了,
巴勃神父带来了十匹骡子的书籍,他一来到右盐田的教堂,不是尽快地熟悉自己的工作,不是花更多的时间在教民中走访,也不是对当地的民风民情表现出相应的热情,而是把自己整个儿埋进了书堆里,仿佛他是罗马神学院的教授。他阴郁少言,落落寡合,对教民缺少一个神父应有的爱和热情,即便散步时遇见虔诚的教友,人家向他问安,他也懒得回应。生活艰苦并不是巴勃神父的苦难,孤独寂寞也不是他终日忧郁的原因,他的忧伤更不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忧伤<a href="#m4"><sup>[4]</sup></a>,而是一种看出了上帝的旨意错误了的忧伤。
沙利士神父的担忧曾在一个傍晚得到了印证。那天马修看见两个噶丹寺的武装喇嘛和一个卡瓦格博村的猎手,他们从山涧中爬上来,想抄巴勃神父的后路。马修及时地赶在他们的前面,把火绳枪平端在自己手上。那个卡瓦格博村的猎手他当然认识,从前他们曾一起到雪山下打过狗熊,他也是一个使火绳枪的好手。他们甚至还是远房表亲。如果不是因为信仰不同的宗教,他们见了面肯定要一起大醉一场哩。如今在右盐田生活的藏族基督徒,大都和江那边有着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他们在黑暗里默默地对视,并没有把枪指向对方。峡谷的风从他们中间响亮地穿过,像阻止他们成为朋友的一道无形障碍。他们互相看得见,说着同样的语言,身上还流着同一个祖宗的血,但已无法用邻里乡亲的感情去交流了。那个卡瓦格博村的猎手只在嘴里嘀咕了一句:
仿佛神灵要阻止野贡土司为颜色而打仗的信心。一天早晨,澜沧江两岸晒盐的人们发现盐井坑冒出的卤水竟然又是黑色的了,晒出的盐也是黑色的,还有一股浓烈的腥气。峡谷里第一次和白人喇嘛的宗教战争时,赵屠户的军队血洗峡谷和噶丹寺后,盐井坑就冒出过这种黑色的卤水。不过那时峡谷里哀鸿遍野,人们收尸办丧事都忙不过来,没有人到江边来晒盐。寺庙的喇嘛们也被赵屠户的大炮轰得不见了踪影,因此没有人为黑色的盐做出解释,只有纳西人的东巴和阿贵说,黑色的盐是“署”神的惩罚。但他的声音太小了,峡谷里能听到的人不多。
第一次教案马修的父亲被喇嘛们吊在树上用弓箭射死后,他就一直跟神父们住在教堂里。现在他已经是个二十来岁小伙子,还是个天才的好猎手。尽管教堂里有沙利士神父带来的西洋快枪,但马修还是喜欢用藏式火绳枪。他可以在猎物还没有出现之前就把火绳点燃,然后从嘴里吐出一颗铅弹——他的嘴里可以放进十多颗铅弹,口腔就是他的子弹袋,——等猎物刚好进到他的枪口之下时,火绳枪便响了。时机掐算得就像打响一个榧子那般地容易。马修不明白巴勃神父晚饭后为什么还要到处走动,他曾经在巴勃神父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回答说是习惯,就像你们藏族人习惯喝酥油茶一样。这让马修更为费解,如果走路需要像喝茶那样天天伺候、并且让人感到舒服的话,那么人人都愿意去赶马了。马修曾经跟着马帮去过一趟拉萨,差一点死在半路上。说到拉萨,马修不像其他藏族人那样心神向往。他说拉萨一点也不好,不是因为那里没有峡谷里天天都可以见到的朋友,也不是因为康巴藏语在拉萨地区被人取笑,而是因为拉萨没有教堂和神父。尽管拉萨高僧如云,喇嘛遍布,寺庙巍峨,香火缭绕,但他在那里就像来到了一片信仰找不到归宿的土地。
西岸急于投入战斗的人们纷纷传说,天气老是不回升,盐井坑又冒黑色的卤水,是东岸那个老东巴在做法,他一定驱赶来了这反常的寒流,以阻止桃树开花。野贡土司听信了这个说法,他冷笑道:“难道我不可以生堆火么?”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小心,哪怕是一次平常的散步。在西藏,上帝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沙利士神父冲巴勃神父孤单的背影说。“一个在妙不可言的西藏找不到生活乐趣的人。马修,去,跟着他。既不要魔鬼惊扰巴勃神父的散步,也不要巴勃神父感觉到你的存在。”
“糟啦,神父还是把汉人军队给引来了!”马修在岩石后面叫苦道。
“白色的盐将会治好我的眼睛。”
夏季即将结束的一个黄昏,西边的太阳被一片碎云切割得支离破碎,大风驱赶着黑夜步步逼近,天空一半深蓝一半乌黑,云层堆积在峡谷的上方,仿佛是自上而下即将冲下来的黑色洪水。巴勃神父一如既往地站在山梁边那块突出的岩石上,面对空空的山谷发呆。狂风吹起他的黑色长袍,望上去使他像大地上一只被剪断了翅膀的鹰。马修远远地跟在一块巨石后,抱着他的火绳枪都要打瞌睡了,这时他嗅到了一股比魔鬼的味道还要肮脏的气味。不是由于这种气味很臭,而是因为它和纯洁的峡谷格格不入。当年带来那场鼠疫的臭气也不能和这个美好黄昏里野蛮地闯进来的陌生气味相比。
多年以后,每当峡谷里有孩子的眼睛患了红眼病的时候,父母们都用白盐融化的盐水为他们清洗。他们说:“白色的盐清火哩,当年土司的红眼病就是被白色的盐治好的。”
30.来来往往的军队
从那天以后,野贡土司命令所有的桃树下都要一天到晚地生火为桃树驱寒,而且,根据丹玛神巫的占卜,粘过女人经血的裤衩可以破除江东岸东巴的巫术,抵御天上的寒流。于是,一夜之间,西岸所有的桃树上都挂满了那些从来羞于见人的花花绿绿的东西。
“为什么?”巴勃神父那时正要跨出教堂的大门,他回过头来问沙利士神父,“散步是上帝赐予人的权力,即便它不有助于身心的健康,也对在这茫茫群山中寻找上帝有帮助。”
巫术的战争终于要结束了,丹玛神巫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因为人们看见桃树的花骨朵在树下柴火的烘烤下,虽然有些萎靡不振,但毕竟慢慢绽放了。
沙利士神父在大风中也听到了一些对巴勃神父不利的消息,他告诫他不要一个人于黄昏时刻在山梁上到处乱走,因为大风中掩藏着威胁。
红色的桃花开得这样美丽,
那一年,丹玛神巫宣布说:“打仗的吉祥日子将定在峡谷里第一朵桃花开放的时候。要让江对岸的纳西人知道,我们是为颜色而战。”
这场遭遇马修没有对任何人讲,并不是他不信任神父,而是他害怕神父再次招来汉人没有信仰的军队。这几年藏东地区年年打仗,老百姓最怕的就是在雪山峡谷、草场森林间杀来杀去的军队,更不用说十多年前的那场由宗教纷争引来的劫难。和马修的父亲托马斯一起遇害的教友彼得在临死前的那声呼唤“主啊,我们都是藏族人啊”,让人们许久都没有弄清楚藏族人和藏族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但人们逐渐明白了因为信仰的战争,是没有胜利者的,连神灵和上帝都是失败者。
野贡土司那一阵天天一大早起来就去看桃花开了没有。土司家后院就有一棵大桃树,往年桃花开得最为灿烂。多年来人们已经认识到了桃花和盐的关系,如果一树的桃花盛开得如天边的云霞,那么江边盐田里“桃花盐”收获得就越多。“桃花和盐的神灵一定是同一个。”人们都这样认为,因此在供奉财神时,人们总是把盐神和桃花神当成一个神来祭祀。桃花盐桃花盐,先有桃花后有盐。在峡谷里这是连小孩都会的谚语。
“洋人古达。”然后就转身走了。两个喇嘛恨恨地看了马修一眼,也跟着消失在山涧的灌木深处。
野贡土司在每日的念经祈祷中,都加进了祈愿后院的桃花早早开放的内容。但是天公有些不作美,本来已经是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了,可是一股来自北方的寒流却迟迟盘桓在峡谷里,让气温升不起来,桃树枝上的花骨朵就像一个个攥紧了不愿松手的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