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十年代
盐民苦,盐民苦,
“你就去吧,好好地学,早早地回来。”
汗落九滴一粒盐,
“我有。”安多德肯定地说。
25.桃花盐
“我到过地区,原来想去拉萨看看,但听说那里没有教堂,就没去。十多年前曾经想和外地来的红卫兵出去串联,可我妈不让我去。”安多德老老实实地说。
当第一缕春风从汉地吹过来时,澜沧江两岸的桃花率先开放,一树树桃花像飘在峡谷里的片片红云。盐井里涌出的盐卤水就像一个刚做母亲的康巴女人的乳汁一样丰盈。盐民们搭建再多的晒盐平台都晒不完那含盐量出奇地高的卤水。峡谷里到处都听得见人们在奔走相告:
“唉,你真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你最远到过哪里?”木学文问。
“出桃花盐了!”
随着安多德在神学院的学习日益深入,他的来信已经很少谈及个人的见闻了,他开始试着向右盐田的教民阐述上帝存在的本质,就像一个真正的神父那样。他在一封来信中谈到,神学院的老师让他认识了托马斯·阿奎那,一个伟大的智者,上帝存在的见证人,他告诉了我们上帝存在的Five wags(五种理由),——安多德的原信如此,凯瑟琳奶奶对此的解释是:这就是耶稣在那边用的语言了——上帝的确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第一推动者。火车是由电推动的,但电是由谁推动的呢?人们说是工人从电站发出来的;而电站的电又从哪里来的呢,人们说是水冲的;水怎么能冲出威力无比的电来呢,人们说利用水往下流淌的力量;那么水的力量是谁给予的呢,显然它不是任何人给予的,只能是全能的上帝。所以我明确告诉你们,以后不用敬畏电了,敬畏上帝吧。归根结底电是上帝之力推动出来,能自己行走的台阶,能“叮当”一声就升到半空中的房间,一声吼叫就可以在地上和地下行驶的火车,都是上帝的杰作。
“不,是我欠你们的。”木学文高声说。
凯瑟琳奶奶看完这封信对安妮说:“他已经能从道理上证明上帝的确存在了,从前沙利士神父也是这么说。”
“木……副专员,过去……我、我我,欠你的……”安多德双手哆嗦起来,然后他的眼泪无声地下来了。
安妮眼望着峡谷上方的蓝天,喃喃地说:“安多德走那么远的路,只为了向我们说明上帝终究是存在的,真是干了件冤枉的事。”
“澜沧江下游的汉地吧。”安多德窘迫地说。
出桃花盐的季节是澜沧江峡谷的节日。澜沧江在这时换上了它最美丽的外衣,江水变成深蓝色,像高原深邃无边的天空。人们说澜沧江一年四季有六件衣服,随着季节的更替它分别穿上蓝、绿、红、黄、灰、黑六种颜色的衣裳。这时节春暖花开,风干物燥,高原的太阳火辣无比,峡谷底像一个闷热的蒸笼,强烈的光线把一丝丝水分直接抽上天空中去,水分蒸发的速度与人们身上淌下的汗水一样地快。早上倒进盐田里的卤水,下午便被晒干,盐田里就是一片白花花的盐了。地里的庄稼才刚刚播下种子,这里却在忙于收获。刚刚恢复宗教活动不久的寺庙举行了为庆贺盐田丰收的法会,连地方上的领导都会赶来参加。喇嘛们在寺庙大殿前的广场上鼓号齐鸣,跳起神灵凌空蹈虚、飘飘欲仙的舞步,藏民们则穿上节日的盛装,为神灵喝彩。人和神灵好久没有这样共同欢庆过了。
木学文笑了,“小伙子,你知道北京离我们这里有多远?”
那一年,盐田就像珍贵的土地一样,被重新分配给私人,这是自十多年前的人民公社化后个人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盐田。政府甚至连税都不抽,人们晒多少盐,就可以按市场的盐价获得多少收入。生活开始慢慢好起来了,盐民们首次成了峡谷里直得起腰杆的人,一些人甚至准备重新盖房子了。在过去,盐民的地位只比土司家的农奴稍高一些,他们没有土地,也没有牛羊,官府和土司抽的盐税又重,还得往寺庙里进贡,因此盐民家庭一年下来几乎所剩无几。峡谷里流传的有关盐民的歌谣是这样唱的:
“这……这太好了。木副专员,我……我现在还凑不齐路费呢。这样吧,我搭便车去,一站一站地搭,没有便车的时候我就骑马,没有马骑我就走路。总有一天我会到北京的。条条大路通罗马哩。”安多德在一瞬间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接着。”木学文将钱塞到安多德的手上。
凯瑟琳奶奶撇撇嘴说:“那可不冤枉。神父是上帝的秘书,上帝的意思他要知道得清清楚楚才行,就像我儿子的秘书一样。”凯瑟琳奶奶忽然想起那个她并不喜欢但却随时忠心耿耿地跟在他儿子屁股后面转的年轻人。
安多德站在那里没有动,他被木副专员的举措惊呆了。十多年前当他和外地的一帮红卫兵把时任盐田县县委书记的木学文从地区揪回来批斗时,他们将他双手反剪押在一辆大卡车上,外地的红卫兵强行给他剃了个阴阳头,还告诉安多德说这是汉地革命小将整治走资派的最新发明。这还不算最厉害的,还有把破鞋、裤衩、尿壶挂在他们脖子上的哩。一个红卫兵笑着告诉他。在回峡谷的路上木学文用藏语对安多德说他快渴死啦,请求给一点水喝。他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那样子像一只气息奄奄的山羊,只是山羊再可怜,它还是一只羊。而当时的木学文连羊都不如。绿色军用水壶就斜挂在安多德的肩上,他只要递过去,将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罪过感。但是当外地红卫兵问安多德他说了些什么时,安多德回答说,他说他的脖子上需要再挂上一个尿壶。红卫兵们哈哈大笑,说到了你的村庄,你就去给他找一个来吧。
两个老人家在寂静的教堂常常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发表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对上帝的认识。她们把曾经凋敝的教堂一点一点地拾掇出来,像两只行动迟缓的老蚂蚁,一个出于对上帝的热爱和对往昔岁月的怀念,一个则更多地为了自己儿子今后的出息。慢慢地人们发现荒芜的教堂在两个老人家的蹒跚步履下开始变得井井有条起来了。破败的门窗被清除修整好了,后院葡萄园的空地种上了玉米、蔬菜和小麦。葡萄园年年都大获丰收,凯瑟琳奶奶酿制的葡萄酒储存了几大酒缸。当有嘴馋的教民想讨一点来喝时,她总是说:“这是神父做弥撒时的葡萄酒呢。做弥撒没有葡萄酒,哪还有做它的意义?那可是耶稣的血啊。”
木学文再度发出了感叹,“如今我们峡谷里的人,视野还不如从前呢。过去的那些赶马人,最远的到过印度。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知道的。这样吧,我这个月的工资是你的路费了。”他说着掏出一叠钱,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