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八十年代
“好运……好运是父母给的。”提起父母她的阵脚就更乱了。
“我不是你的妈妈。早就不是了。”凯瑟琳奶奶一点也不给自己的儿子面子。
“又错了,父母只给了我们一条命。好运么,在我们藏族人看来,如果没有人送给你,就在自己的手掌上去找。”蹲在地上看盐的成色的独西,用他那巨大无比、温暖异常的手掌摸到了白玛姑娘的大腿上。
“妈妈,我只是来看看大家的。”
“为什么那些婆娘们的井不干枯呢?”他用嘲讽的口吻说。
“妈,你误会了。我是来帮助你们重新恢复宗教活动的。”
“人家勤快么。”
“你的工作在你的官府大楼里谈,别来打扰我们。你们一进教堂,可没有好事情。要进去的话,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她说到激昂处,身体晃晃就要倒了,木学文抢前一步,搀扶住了她。
“错了,姑娘。她们白天是干得很辛苦,晚上可没闲着。”他仿佛是一个枪法准确的猎手,枪枪都打在白玛姑娘孤独的靶心。要命的是他的射击从来都好像是漫不经心的,一语中的了,他的胡子还翘得高高的,一点也不给人面子。
哄笑声盖过了澜沧江江水的轰鸣。在这个女人劳作的峡谷,床上的话题是辛苦劳动的一剂舒缓剂。而白玛拉珍每夜都独守空床,却每天都要听她们笑谈床上的花花新闻。渴望中的婚床啊,将由哪个勇敢的男人有力的臂膀来做成?
“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
是“”的马蹄声和野性的歌声伴随着爱神的脚步一起来的。澜沧江西岸卡瓦格博村的赶马人独西从看到白玛拉珍时,就看穿了横隔在藏族人和纳西人之间数百年来的爱情篱笆。尽管他只有一只眼睛,但这种人看问题更专注,更投入,更独到。
应答他的是一片沉寂,就像冬天里站在山崖上看到的澜沧江,听不到波涛声,但你可以感觉到水在流动,暗流深藏在平静的水面下。
那时独西刚从监狱里出来,用一只眼睛重新打量面前这条陌生而熟悉的峡谷。他戴一顶油腻腻的藏式毡帽,浑身都散发出令人惧怕的野公牦牛般的气息,又浓又黑的长发蓬松地披到宽阔的肩膀上。他身上穿的藏装不像藏装,汉装不像汉装,嘴唇上的那一小撮浓黑的胡子向两边弯弯地翘起,把他所有的骄傲和嘲讽全挂在了上面;那只瞎了的眼睛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可透出来的东西比魔鬼的目光还犀利,眼帘下面一层灰色的云翳仿佛深藏着宇宙中最遥远的黑暗。如果你把他当成一个藏族武士,但他又更像一个流浪汉;但你真把他看成流浪汉时,他的商人的精明和情人的执著又让你感动。他现在为盐商们赶马,将峡谷里的盐驮到集市上去交给他们,自己赚点脚力钱,有时他自己也倒腾一些,赶上两三匹骡子的盐,去峡谷深处那些不通公路的村庄贩卖,这样便可以赚更多的钱。当然这要辛苦得多。独西赶马还有个特点,他从来不和人做伴,他是峡谷里的独行侠,人们说连魔鬼都怕他。在女性的峡谷里,他一眼——别忘了他是独眼——就看到了白玛姑娘的焦渴。
“怎么啦妈妈,我们是进去谈工作的。”木学文说。
“她们……交上了好运。”白玛姑娘羞赧地说,她的脸红得让山坡上的桃花也害羞了。
“你敢!”凯瑟琳奶奶真的生气了,顺手操了一把扫帚横挡在前面。
“为什么她们会交上好运?”他逼问道。
“你不愿做我的母亲,我还非要做你的儿子哩。”木学文笑笑,对周围的干部们说,“我们进去。”
“各位大叔大妈,父老乡亲,你们的耶稣爱你们,我们也爱你们啊。”
“姑娘,你的井里为什么卤水那样少?”
“妈啊妈,你先去一边休息。”他一挥手,秘书立即就把老人家扶到一边去了。实际上如果没有凯瑟琳奶奶专员母亲的身份,教民们可不敢这样和政府作对。他们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干部们鱼贯而入。木学文先察看了教堂的情况,然后和大家坐在教堂的院子里,笑呵呵地说:
“我、我不知道。它快干枯了。”白玛拉珍回避着问话者像刀子一样的目光。
“噢,我还没有老糊涂呢,让你可怜的老母亲多活几年吧。”凯瑟琳气吁吁地说,她已经没有一夫当关的力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