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纪初
“是的,我送过枪给你。但是现在我更愿意送一本《天主教要义》,这上面将告诉你耶稣基督的真理和上帝的荣耀。”杜朗迪神父拿出用藏文写的那本小书。
“十四年前,我父亲死在你们野贡土司家的人刀下。”
野贡土司接过那本书,看也没看就放在一边,“神父,你知道一个土司的荣耀是什么吗?那就是杀死他的仇人。我需要你们洋人的枪,越多越好!”
那确实是一种专以人身体上的污垢为食的小生物。神父们尽管恶心得不行,可是当他们任凭这些软体动物到处乱爬时,感到它们好像是在深翻尘封多年的土地。如果不去想它们,还真像有人在给你抓痒痒哩。杜朗迪神父嘟噜道:“这可真是西藏人的享受。”
“生命很短暂,快乐却有限。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可要抓紧时间下手。”
他们在温泉里直泡得骨头都发酥了才起来,两个神父认为这是今生以来洗得最为痛快的一个澡。泉边的帐篷里仆人们已烧好牛羊肉,打好了茶。神父刚喝了第一碗茶,土司一挥手,仆人们就抬来两大筐银子摆在了神父们的面前。杜朗迪神父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其实耶稣基督更需要你的一颗善心,而不是仇恨。”
“哈哈,洋人的快枪再快,可我一点也不着急。我是泽仁达娃<a href="#m5"><sup>[5]</sup></a>。”
“你需要更多的信徒传播上帝的信仰,而我需要更多的枪为我弟弟报仇。”野贡土司直截了当地对神父们说。
神父们向温泉的上方望去,果然见到一股白色的蒸汽从江岸的坡地上迤逦而下,温泉的泉眼一定在山上,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硫磺味。两个神父矜持片刻,便脱了衣服钻到水中去了。当温烫的泉水接触到皮肤时,沙利士神父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他连忙掬一捧水洒在脸上,心里说,主啊,这不是在梦中吧。
管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佛祖呀,土司们的仇杀又开始了。”
温泉下方几米远澜沧江的波涛声生动而质感,人就像头枕在一个又一个的波浪上。峡谷上方的天空似一条宽阔的蓝色大道,白云是这大道上匆忙的商旅,雪山是白云停靠的驿站,神父们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朵漂泊的白云。
在峡谷里,野贡土司的管家旺珠听见狗的狂叫,便一阵急跑打开土司大宅的大门,随着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江春农布的头颅一脸悲怆地正冲着他,嘴角上还紧咬着几棵草根呢。
“主啊!土司先生,你的脖子上好像有个小动物!”杜朗迪神父忽然惊呼道。
“你要知道,野贡土司家现在有洋人的快枪了。”
“不,尊敬的土司先生,你错了。你需要爱你的仇人,并请求上帝宽恕他的罪过。看看那些在上帝面前忏悔过的罪人吧,他们的心中已再没有了恨。如果你要求我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只能给予你仁慈的教诲。”
“现在轮到这把刀成为一件纪念品的时候了。”
“可是当初你来的时候,送给我的却是枪。”野贡土司嘟哝道。
“不错,那把刀现在还在我们野贡家。”
草地上只见一道寒光飞过,江春农布的头便滚落在泽仁达娃的马蹄下。泽仁达娃手下的人想去拾起这颗倔强的头颅,用一个胜利者的方式羞辱它,但是它却逃了。它顺着草地的坡度向峡谷里滚去,跃过了草地边上的一条水沟,又绕过了一座玛尼堆,那上面有苍白陈旧的经幡飘扬,雪山上的风吹动着经幡哗啦啦作响,在天空中散发着藏族人祈愿吉祥的吟诵,就像藏族人见了玛尼堆都要绕上一圈一样,江春农布的头颅还有时间围着这无名的玛尼堆转了一圈,还用嘴叼了一块石头,轻轻放在玛尼堆上,那是他对神灵世界最后的敬畏。然后它穿越了一片树林,那树林背后有一座天葬台,几只兀鹫还盘旋在天空,等候人们将一地的尸体砸碎。江春农布的头颅仍然没有停留,它翻滚着跳过天葬台,继续向峡谷方向奔去。这时它遇到了一道横亘的山坡,挡住了它的归路。而泽仁达娃追赶而来的马队的马蹄声已经很近很近了,急迫的蹄声似乎要把大地敲碎。头颅踌躇片刻,毅然用它的牙齿咬住山坡上的草根,再用两只巨大而坚韧的耳朵做支撑,一蹭一蹭地往上爬。泽仁达娃的手下已经追到了山坡下,他们被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有人用火绳枪向头颅射击,但是头颅攀援的速度超过了子弹飞行的速度,枪手们怎么也打不准它,眼睁睁地看着头颅翻过了它归家之路的最后一道障碍。
“哦呀,神父,你们看,我身上到处都是这种东西呢。不要怕,它们会吃掉你们身上不干净的东西。”顿珠嘉措土司不当回事地说。
“临终不说多余的话,是上等的好男儿;飞行不多拍翅膀,是有翅力的好鸟儿。下手吧。我第二次说这话了,我希望不会说第三次。”
两个神父几乎同时惊得从水里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上也到处爬满了红色的蚯蚓一样的软体动物。土司哈哈大笑:“这是自然的恩赐。一个有身份的人是用不着自己搓背的。”
“你说得不错,在我的马刀挥起和落下之间,快乐和死亡就完成了。有什么话捎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