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纪初
这时一阵怪异的风从人们的头上掠过,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
“放肆!”让迥活佛喝道,“他们不是要求辩论么?辩论是我们宗教的特长,哪一个格西大喇嘛不是在拉萨的高僧面前辩论出来的呢?依靠语言和智慧战胜他们,正体现了我们宗教的宽容和慈悲。躲在暗处的对手现在终于站到了台前,对峡谷的僧众来说不啻为一件好事。就像有人类就有魔鬼一样,宗教总有自己的对手。告诉他们,我等待他们前来接受教诲。他们只学了点藏传佛教的显宗常识,密宗大法我还没有来得及传授给他们哩。性急的学生总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火最早是从木头中取出来的,但是毁灭森林的就是火。”
“他们魔鬼的面目还没有完全表现出来罢了。”那个喇嘛不服气地说。
但是白人喇嘛的法术超出人们的想象。三天以后,峡谷里所有的头面人物都目睹了白人喇嘛的戏法。杜朗迪神父拿出了一把锃亮的剪刀(人们还记得沙利士神父在给藏族人做手术时,曾用过这把小巧精致的剪刀),把那张泡涨发软的牛皮一圈又一圈地剪下,牛皮变成了细细的、长长的牛皮绳。在峡谷里最聪明的脑袋瓜、学问最深的活佛也不明白白人喇嘛究竟要干什么的时候,杜朗迪神父让知县的士兵将牛皮绳拉直、拉长。士兵们拉着牛皮绳每走五十步,就留下一个人像木桩一样永远地戳在那里,然后其余的人继续牵着牛皮绳往前走。他们走过了大片大片的青稞地,走过了雪山下的溪流,走过了绿荫匝地的核桃树林,走过了驿道,走过了驿道边的三座玛尼堆,甚至还走过了一小片草场,直到人们都快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最后一个士兵才牵着牛皮绳走回来,这时他手中的绳子还有好长一截哩。
他像一个不称职的裁判,对竞赛双方的规则与评判标准一窍不通,但是他只掌握一条从朝廷一品大员到八品官员都通行的准则,那就是不能得罪洋大人。他到这个最偏远的地方来做官,并不是赶鸭子上架,而是偌大的中国只有这一个位置留给他。
“好了,这就是一张牛皮大的地方,上帝之光将从这里照耀着你们的峡谷。”杜朗迪神父轻松地说。
“神父说得对,”知县刘若愚打着哈欠说,“那确实是上帝的杜鹃。”
所有的人就像中了魔鬼的法术一样说不出话来了。贡噶喇嘛的脸一下被魔鬼拧歪了,许久没有恢复原状,直到他挑起了与白人喇嘛的战争。“你们,你们是一群魔鬼!我要把你们的上帝剁碎了喂澜沧江的鱼。”
“你可敢与我们立下契约?”
“你错了,尊敬的喇嘛。”沙利士神父插进来说,“人们的痛苦不是因为他们的前世造孽所致,而是因为他们有罪,没有在上帝面前忏悔。人死后没有来世,只有地狱和天堂,在主的面前忏悔认罪的人,直接升往天国。而你们的宗教,虚构了一个谁也没见过的来世,可是有谁能说出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呢?尊敬的知县先生,在你来这里做官之前,你干什么?”
“当然。我们都是将契约担在肩膀上的僧侣,我们与上帝有契约,而你们与你们的神灵有约。来吧,请公正的知县先生为我们作证吧。”
让迥活佛说:“我们先不论仁慈。世上之人,有因造孽而失明、聋哑、瘫跛者,有因贫寒而饥饿、病痛、困顿者,有因战争而丧夫失子、因瘟疫而家破人亡者。那么,这一切无量之痛苦是谁造成的呢?如果上帝创造了一切,那么你们的上帝就没有大慈悲心。他给一些人带来痛苦,给一些人带去幸福,你所说的上帝的公正何在?其实在我们的宗教看来,一切痛苦都源于造孽,一切幸福均来自积德。今生之苦和前世有关,今生积德则为了来世。生命是一条链,不是谁赐予的,而是生生世世,相互关联。”
那时贡噶喇嘛低估了杜朗迪神父的聪明,他甚至没有想到和寺庙的堪布、活佛们商量,就提笔在白人喇嘛早已准备好的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一般来讲,寺庙对外的经济事务,都由贡噶喇嘛一手操持,无论是放高利贷,还是买地卖地,贡噶喇嘛签下的契约,从来没有让寺庙亏过本。
“恰恰相反,这正证明了上帝无所不在的力量。”杜朗迪神父舔舔干燥的嘴唇,沙哑着嗓子说,“愚痴的人啊,我们的耶和华上帝在创造世界的第六日就说过,‘我要使地上到处生长鲜花瓜果,结满籽实,赐予你们为食;我要把青草绿树全赐予飞禽走兽,游鱼爬虫以及一切生物为食。’因此,即便峡谷里的杜鹃花为你们的佛陀全部开成白色,它也是上帝的杜鹃。”
然后他抽出了腰间的康巴藏刀,向杜朗迪神父扑去。但是知县的士兵用枪口抵住了他的胸膛。
他们首先讨论了世界的起源。依照神父们的论说,上帝创造一切是信仰上帝万能的最根本问题。而让迥活佛则驳斥说,宇宙间根本没有造物主,更没有什么上帝,诸法因缘而起,一切事物或一切现象的生起,都是相对的互存关系和条件。杜鹃花为什么漫山遍野地开放,那是因为有大地。大地催生万物,万物让大地光彩重生。你们的上帝离澜沧江峡谷九万万里远,他怎么能知道峡谷里杜鹃花开放的季节?如果佛陀的慈悲感天动地,峡谷里的杜鹃花便会全部开成白色的。这样的事情几百年就有一次。你们的上帝怎么会知道这其中的因缘关系呢?
“买卖成交。根据大清国咸丰皇帝和大法国大皇帝签署之《辛丑条约》,大法国天主教传教会之传教士在中国享有保教权。外国神父在中国无论何处何地,均可买地租屋,建盖教堂。我等均应悉听尊便,不可为难,以示和约精神。故从今以后,此地属于大法国外方传教会,各级官吏、僧俗人等,均应给予其我大清国之礼仪和慷慨。”刘知县在士兵们的枪口后宣布说。
三天以后,在卡瓦格博县的县衙门前,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和天主教的神父展开了两种宗教的对话。知县刘若愚和顿珠嘉措土司见证了这场彬彬有礼、用语言和智慧交锋的宗教大辩论。比起后来在峡谷里两种宗教你死我活、充满着血与火的争斗,不同教派的僧侣们此刻就像宗教讲坛上的学究。在他们耐着性子讨论一个宗教问题时,峡谷里的杜鹃花有的是花开花落的时间。当满山残红飘零、雨季即将来临时,他们还没有弄清对方宗教中的一些起码问题。不是双方缺乏智慧,而是他们都是自己宗教坚定的卫道士。
“啊,上帝的仁慈遍及世上万物。”杜朗迪神父说。
为了显示自己办事公正,刘知县真的让人找来了一张新鲜的牛皮,噶丹寺的喇嘛们将牛皮摊开,说:“拿去,这就是你们的耶稣站的地方。”
让迥活佛微闭着双眼,不急不躁地问:“请问,你们的上帝是慈悲的吗?”
可是杜朗迪神父又有新的说法,他说耶稣基督怎么能站在这张还带有血污的、肮脏的牛皮上传播自己的教义呢?他提出牛皮必须经过三天的水浸泡洗后,才能作为耶稣基督的立足之地。喇嘛们商量后认为,白人喇嘛还是目光短浅,一张牛皮即便泡上三天,也撑不到哪里去。要想在这样大小的地方盖教堂,除非他们拥有魔鬼的法力。而雪域高原的魔鬼们是不会轻易为白人喇嘛所控制的。三天的时间,贡噶喇嘛准备在寺庙里做一场法事,诅咒白人喇嘛要盖的教堂。
让迥活佛身后的喇嘛们眼睛都快要气得掉出来了。白人喇嘛的诡辩术没有一点明断和智慧,只有像公牦牛发情时的野蛮。他们用上帝的罩子笼罩一切,无论你说什么,他们便将这罩子往上一罩,说这是属于上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