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世纪初
“荒唐。木头就是木头,士兵就是士兵。难道你们没有长眼睛么?”
杜朗迪神父说:“我们能证明。我们还要在活佛面前证明,你们的宗教是一种谬误。”
军官们不耐烦地说:“你管他是木头还是士兵,就让他们永远戳在那儿好了。”
“谁是敦根桑布,他在哪里?”
五世让迥活佛从他六岁被确认为四世让迥活佛的转世灵童时起,他的师傅、导师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宗教与他所信仰的藏传佛教在救世渡人上大体相似,但其仪轨、教宗、教义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尽管白人喇嘛的苦行律己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好感,连高僧们也承认,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慈悲坚韧、如此苦修行善、普度众生的僧侣。因此在这次“拉昔会议”上,五世让迥活佛一直没有发言,不过他感觉到其他高僧们也是站在澜沧江的此岸,讨论彼岸的问题。因此在穷结仲永堪布邀请他谈谈看法时,让迥活佛说:
贡噶喇嘛轻蔑地笑了,“你们看不见他的。因为你们没有藏族人的眼睛。”
神父们的战书在噶丹寺掀起轩然大波,喇嘛们不但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战,而且还被愚弄了。这两个当初的求学者,谦逊的商人,原来是钻到佛像底座下阴险的毒蛇。在寺庙的最高宗教机构“拉昔会议”上,噶丹寺的所有活佛、掌教堪布、掌坛师(也被称为“铁棒喇嘛”)、领经师,拥有格西学位的高僧等,都对白人喇嘛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一筹莫展。高僧们先讨论了他们所不熟知的上帝、耶稣、基督等促使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到峡谷里传播一种同样莫名其妙的信仰的因果关系。上帝是谁,住在哪里?他是和释迦牟尼一样的佛陀吗?但是他怎么连一幅肖像都没有呢?我们藏传佛教的任何神灵和佛祖可都是有名有尊位的。我们凭此知道怎样顶礼他们。耶稣又是谁,是和宗喀巴大师一样的圣者吗?从他们所带来的耶稣画像看,他不过像一个苦修的普通僧侣,看上去一点也不尊贵威严。只不过西洋人把他画得非常逼真罢了。应该承认,白人喇嘛的画技是我们那些画唐卡画的喇嘛们所不及的,他们一定有什么魔法,他们画画的颜料也跟我们的不同,连水也不能将之冲洗干净。总之他们有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从画画的颜料到白色的神奇药丸。但我们有自己的宗教,也有自己的佛陀,可为什么他们非要到这里来传播一种跟我们毫不相干的宗教呢?这里面是不是有魔鬼的阴谋?是不是佛法的仇敌派他们来的呢?
白人喇嘛甚至连藏族人的灵魂都要控制,没有藏族人的眼睛算得了什么呢。教堂以一种出乎峡谷地区人们想象的速度在一节一节地拔高,没有人见过这样古怪的房子,它不是河谷地区的藏式碉楼,也不是峡谷地带的土掌房,人们看见一个像雪山上的尖峰一样的楼房矗立起来,比藏族人盖的碉楼还要高出好几层,立在峡谷一侧的噶丹寺就显得比它矮多了,今后寺庙里的一切有关神的活动将被白人喇嘛尽收眼底。更为关键的是,它深深刺痛了护佑峡谷地区的各路神祇的眼睛。一些年轻气盛的喇嘛站在山梁上用甩石器把一块块石头像飞鸟一般射向教堂的彩绘玻璃,将它们击得粉碎。那玻璃碎裂的声音刺破了人们的耳膜,让许多人在好长的时间内听不到任何声音。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苯教法师敦根桑布正骑着一面鼓从峡谷上空飞过。村里的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民还记得,他们还是在孩童时见过他的面,那时他就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巫师了,而今天漂浮在半空中的他看上去却不到三十岁。不过由于他和魔鬼们是朋友,所以他是一个出入于冥界与生界、法力超强的巫师。据说敦根桑布才十三岁时,便被一群魔鬼掠去,魔鬼们带他跑遍了整个雪域高原,待他重新回到澜沧江大峡谷时,他已经知道了许多魔鬼的名字和他们的居住地,更为重要的是他掌握了人类无法认知的各种降伏魔鬼的法术。比如他袍子里的一张小网可以捕获作祟的魔怪,他还能用一支羽毛截断生铁,为生者祭神,为死者降伏魔怪,是他多年以来在峡谷里赢得人们尊重的主要原因。但是在两百年前和黄教进行的一场宗教竞赛中,他输给了噶丹寺的高僧。当时苯、黄两个教派的喇嘛在为去世的五世野贡土司做灵魂超度、降伏魔怪的仪轨,敦根桑布刚刚打坐入定,他的鼻尖上便飞上来一只蜜蜂,无论他如何调集全身的法力也不能赶走它,在他一分神的瞬间,敦根桑布请神时所有的观想修持土崩瓦解,这使他顿失各路神灵的保护,自己也变成魔鬼了。后来他费了好大的劲,在雪山上的一个土洞里苦修十多年,才重新恢复了苯教巫师的身份。不过这次法术的失败,使野贡土司家族从此禁止苯教在峡谷地区传播,僧俗百姓也不许修持苯教的巫术,只有在峡谷地区遭遇到大灾难时,才允许他回来协助格鲁派黄教的喇嘛们降伏魔怪。从那以后,敦根桑布就成了一个骑一面羊皮鼓在峡谷上空飞来飞去的云游僧。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将去到哪里,更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但是每当他不请自来,回到峡谷地区时,总有大事件发生。
“人家在峡谷里尽行善事,一点罪孽也没有做过。你凭什么赶人家走呢?如果你的慈悲没有人家的大,你就得尊重人家的德行。”让迥活佛训斥道。
“哦呀呀,尊敬的上师,请把话说明白了再走!”贡噶喇嘛跪在了地上,双手掌心向上呼喊道。
“那我们把他们赶出去。”一个年轻一点的喇嘛说。
“你在跟谁说话?”刘知县问。
4.大辩论
这是藏传佛教对天主教的第一次警告。
两个神父其实早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差人给寺庙送去了一封战书,要求在峡谷里的土司和百姓的面前,和五世让迥活佛展开一场谁的宗教是世界上最好的宗教的大辩论。杜朗迪神父甚至在战书中傲慢地写道:“我们将彻底击败你们,用圣主的光辉驱散笼罩在西藏上空几千年的黑暗。”
而白人喇嘛们并不领会这个挑战,他们将彩绘玻璃重新安装起来,并在外面安上护板。在教堂建筑工地的外围,当初被命令去牵牛皮绳的士兵如今仍然站在那里,他们的枪口冲着或愤怒或迷惑的藏族人。这些每隔五十步就像一根根木桩立着的士兵从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因为他们的长官被白人喇嘛收买了,成天躺在床上吸鸦片,以至于忘记了在风雨中还在给白人喇嘛站岗的士兵。他们的身上长了霉,生了苔藓,乱草一般的头发让小鸟在上面做窝,衣服成了荒草一样的颜色,皮肤和脸也与大地的颜色一模一样。他们的脚上也长出根须,使他们动弹不得。教堂打围墙时,汉地来的工匠已分不清他们究竟是一根废弃的木头呢还是一个个的活人,就派人去问刘知县。刘知县正在和军官们吸大烟,故作诧异地说:
顿珠嘉措土司笑了,“那就像证明水里的月亮不是月亮一样难。”
让迥活佛有些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来找黄金的,那他们就找错地方了,隔一条山岭下的金沙江里才产黄金,澜沧江里却只产盐。但如果他们真是来传播一种宗教的,峡谷里麻烦事就多啦。藏传佛教的红、黄、白、花、苯五种教派,这里就有四种,还有一种纳西人的东巴教。俗话说部落太多上师苦,管家太多仆人苦。这教派太多,百姓还不是苦啊。我看他们除了藏族人的皮肤和酥油茶不能改变外,峡谷里的一切他们都想推倒重来。要是他们能像摘树上的核桃一样将太阳摘下来,连光明和热量也要被白人喇嘛重新分配。”
“敦根桑布回来啦,你们的末日到了。”贡噶喇嘛仰头望天喃喃地说。
穷结仲永堪布说:“我在一个上午曾经看见白人喇嘛手里拿着一个镜子,对着路边的岩石左看右看,就像在上面找金子一样。我推测,白人喇嘛来到我们这里,或许是来找黄金的。我想他们也像那些汉人一样,只对黄金感兴趣。”
刘知县、白人喇嘛都向半空中望去,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嗅到了一股用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表述清楚的异味,这种味道令人头晕目眩,心灵空虚,因为这与苯教神秘的巫术有关。杜朗迪神父和沙利士神父有些不明白贡噶喇嘛的意思,问刘知县:
“我不了解白人喇嘛是什么人。我目前还不能对他们下什么肯定的结论,但我可以否定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他们不是魔鬼,尽管他们有着跟我们不一样的皮肤、眼睛、头发,但他们身体的这些器官仍然是一个人的器官。至于他们的思想是不是魔鬼的思想,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不是商人,因为他们从不做任何生意。他们不是官吏,虽然汉人官吏和他们关系很密切,但他们从不对这个地方发号施令。他们不是无赖,因为他们对所有的人都奉献他的慈悲之心,所有的人也都把他们当朋友看待,甚至连我们这些和他们持不同信仰的人。他们也不是医生,尽管他们神奇的药丸和刀子证明他们的医术有区别于藏医藏药的独到之处,他们自己出钱,离开自己的亲友,从比印度更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行善,像我们对待众生一样为百姓们服务,而且还不期待得到任何报酬。我认为,这种鼓励自己的教徒不怕路途遥远、甘冒生命风险去愉快而无私地帮助其他国家的人们,大约不是一个坏的宗教。但是他们的宗教肯定没有我们的宗教好,他们的神祇太少,宗教经典不多,竟然只有一本书;他们能控制的魔鬼也没有我们的多,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护法神。仅从此点看,白人喇嘛的宗教不会长久的。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后,你们来看看,这块土地历经无数次劫难以后,能永远传承下去的,究竟是哪种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