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慈
这是方中徇决定善待张素元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却并不是唯一的原因,促使他这样做的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原因。
方中徇和他领军的皖党同顾忠信和西林党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根本性矛盾,他们之间时刻都存在着妥协的可能,因为他们同是代表士绅和中小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团,都与代表勋臣、贵族和大地主利益的政治集团齐、闽、江、浙四党有着根本性的利益矛盾。
皖党和西林党之间虽然由于太子之争而导致矛盾激化,但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一旦太子之争尘埃落定,皖党与西林党和解就是大势所趋。虽然西林党表面上说的冠冕堂皇,但实质上和他们没有任何的不同,不过都是为了保护和争取各自的利益而已。
皖党和西林党有志一同,齐、闽、江、浙四党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这一点,方中徇看得到,他相信西林党中必定也有人看得到,只是他担心西林党激进得过了头,就会昏头昏脑,听不见理性的声音,看不清正确的方向。
方中徇决定恩结张素元也是想先预伏下一枚棋子,希望张素元日后能成为他和西林党之间有力的缓冲。
严京和王居正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于国家于万民,严京是大恶,是巨奸,主政二十年,流毒天下,身犯百死难赎重罪;王居正却是千古能臣,泽及苍生,唐人泱泱数千年正史,堪与比肩者也不过三两人而已。这是他们之间本质的区别。
两人言行为善为恶虽别于天地,可结局却殊途同归,但虽殊途同归,可祸罪程度却又不可同日而语:恶轻,而善重极。之所以出现这种结果,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操权形式的不同。
严京是欺主,欺主,主居上而臣为下;王居正是压主,压主,臣居上而主为下。
严京因子严世平获罪,世宗将严世平斩首,籍没家财,黜严京及诸孙为民,两年后,严京老病,死在一间早已荒废不用的墓舍里。
王居正因宿疾痔疮复发,三个月即告病危,病殁任上。王居正病逝后,神帝下诏罢朝数日,赐谥文忠公,荫一子为尚宝司丞,并派锦衣卫护送灵柩至故乡江陵,可谓备极哀荣!但就在王居正死后不到两年,同是这位神帝,竟指斥王居正“罔上负恩,谋国不忠”,下旨追夺官秩,查抄家产,甚至要“斫棺戮尸”。王宅被查抄后,饿死家小十余口,长子敬修自杀,三子懋修投井未死,保存了一条性命。
当儿子代他把张素元送走以后,方中徇独立中庭,披着清寒的月华默默沉思着。八年前,他一时兴起,交代苏旷臣照顾张素元,这是机缘吗?方中徇相信是的,今天和张素元见过面后,就更是如此。他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头角峥嵘,才气纵横,堪称大才者,也不知凡几,但也只有一人让他自愧不如,望尘莫及,那人就是王居正。刚才,他竟从年仅二十四岁的张素元身上看到了王居正五十岁时的影子,他们之间固然有极大的不同,但又何其神似!
从见面到分手,张素元的眼神至始至终都从容平和,并没有因为自己是一介寒儒,他方中徇是朝廷重臣而显露出丝毫的局促之色,仅此一点,便是千万人中也难得一见。
方中徇清楚,张素元的表现说明他极其自信,也表明他无求,甚至也可以说不屑于求他方某人什么。如果张素元狂妄无知,又或迂腐固执,那自另当别论,但他显然不是,刚才的进退举止都表现得恰到好处,无一丝的不妥,这说明他的身心极其平衡。
方中徇明白,人若汲汲于权力,就会缧于权力;若汲汲于财货,就会缧于财货;若汲汲于生死,自然也会缧于生死。人若过度渴求这些东西,脊梁骨自然也就挺不直,他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但天下滔滔,如他者实是盈千盈万,不值一提。
严京和王居正生前权势都曾盛极一时,但最终都落得个殃及自身祸及子孙的下场。他们的败亡,虽各自有其不同的客观因素,但他们却都有着相同的主观因素:他们俱都骄横、专断、偏狭,喜奢华,且好听阿谀之词。
王居正主掌朝政之时,方中徇虽也在朝居官,官职也不算低,但仍属于名不见经传之辈。方中徇是支持王居正的政治主张的,但没有受到重用,所以王居正获罪后,他并未受到株连。
王居正对方中徇的影响可以说无远弗届。王居正的风范、勇气、政经军略和霹雳手段,都是方中徇极为钦佩的,但他从中看到的却不是学习的榜样,而是他不可重蹈的覆辙。
方中徇处世稳健,他失意时可以垂头丧气,但得意时却决不会骄横跋扈。待人不论是宽让还是狠辣,他都尽可能依循理性而不被情绪左右,对张素元的态度,当然也一以贯之体现着他的处世风格。
其实对待张素元可以选择的态度无非就是两种:打压和继续施恩而已。是打压,还是结恩,方中徇对此的选择即容易也困难。容易,是因为在现实的考量下,结恩张素元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因为既然顾忠信如此推崇张素元,那以他的影响力,整个西林党势必会成为张素元强有力的后盾,那他打压的效果必将极为有限,而且如此做法,不仅将他以前的努力付之东流,更会将张素元推到西林党一边去,由可虑者,是与张素元结怨的后果,从王居正身上,方中徇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可以强大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