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
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