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崇拜、景仰这种信神。这种信神是神抽身而去,永不复返的证明,人类诞生的那一刻,人类完成了身心二分法的那一刻神就已经不在,神伴随着原始地身心统一的人的消失而离去。
我需要别人敬老。这是老人的软弱──身体上的心理上的软弱决定的。我也不例外。
所以,我得对时下的年轻人说:敬老!给我这样的老人以爱护──这是你们的施恩。但是不要尊老。你们不要尊崇我们,我们不属于未来,只有属于未来的事物,只有和希望、理想、阳光、激情在一起的事物才值得尊崇。你们应当遵守的只有未来的要求,对于我们这样的末世之人你们如果能"敬"就已经非常地使我们感激了。
所以,我要将尊敬拆开来讲。青年人对老年人要"敬",但是不要"尊〖遵〗"。
如果我要求你"遵"〖尊〗我,那一定是在我无法克制自己的虚弱感的时候,我需要年轻人的尊崇来装点我虚掩的绝望之门,我的虚妄的要求只是我自私的表现。就象我对年轻人的道德──敬老要求一样,以我现在的模样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尊敬的了,一个毫无激情的身体在这个世界的留存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呢?我的价值已经完成,我已经没有价值了。但是青年人依然敬我──为此我深深地感激。我要求所有的老年人象我一样地感激青年人,他们创造财富、创造未来,他们的劳动抚育了我们的暮年,对此我们不深深地感激还能做什么呢?
敬老是你们的大道德,你们这样的作善,你们也将得到报偿,同样也会有人为你们讲敬老。但是,敬老不是年轻人的义务,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就认为我们有权力要求别人尊敬我们。生养,为种族的延续而奉献是我们的义务,它是我们当初自愿承担的,没有人逼迫我们生育,那时我们的一切行为〖生育、抚育……〗不是为了放贷,不是为了在老年时收获别人的回报,我们是将它作为一种无偿的义务承担下来的,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权力要求今天的青年人回报我们和因为回报而敬老呢?他们不也一样在生育、抚养子女吗?由此看来我们作的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年轻人对我们的尊敬是他们的大恩,我要以以感激的心情对待他们的施恩。
回到家,他把工资交给妻子,他的妻子数了数问:这个月的工资怎么少了20元,他说他迟到了一次扣了20,说着他强烈地谴责了那个考勤员,他的妻子便不再做声。
晚上他铺开稿纸,他准备写一篇文章将那20元赚回来。这晚,他的文章的题目是;论道德的必要和可能?他说:在堕落的物欲的时代我们必须高举道德的旗帜反对物役。这晚他的论文高歌猛进激烈悲愤痛心疾首循循善诱热血喷张撕心裂肺肝胆相照凌厉恣肆流畅飞扬一泻千里……
敬老
年历上的敬老日。车厢里的老年专座。公园角落里的老年活动中心。……。敬老正在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中心议题。
我为什么对敬老如此热衷?
这个时代的人们是最不信神的,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们又是最信神的。教堂、神庙中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挤满了人,仿佛信神也成了一种时尚。
我们常常在阴森的庙堂里看到光鲜的现代女郎虔诚叩首,她的神就静静地呆在她的头顶上方,默默地俯视着她,她为什么相信那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雕塑能够赐予她恩宠?她的神端坐在庙堂里自己都一无所有,需要依靠香客的布施,它从哪里拿东西给她呢?
我们常常在肃穆的教堂里看到一脸企求的人,他们来到教堂就是为了让他们的主给他们什么。他们在教堂中的形象就是一副双手前伸乞讨的形象。
这样的信神自然是要失败的,这样的信神最多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一种自我安慰的游戏,而且是失败者的游戏。许多怀着这样的目的来到教堂与佛殿的人都是失败者,他们有的失恋了,有的失业了,有的生病了,有的亏空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和不幸促使他们来到神的面前,在神的面前,他们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他们将责任推卸给神:他们把失败归诸于命运而不是自己的不当,他们认为他们过去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神对他们的冷漠,神没有象眷顾其他人一样眷顾他们,给他们以好的命运,他们的来到神的面前其实是来责怪神的,他们其实并不是神的信仰者,而是神的反对者,他们是神在这个世界的敌人:他们向神推卸人的责任,诅咒神对他们的不公。〖现在他们前来乞求神的恩宠,他们进而将将来的成功归诸于神的支助,这样他们就可以躺在神的支助中用等待来迎接成功了。这样他们在将来的可以预计的失败中就又可以将失败归咎于神了。这种信神是懒惰的同意语,他注定要以失败而告终。〗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信神。他们在大地上苦苦寻觅,寻找神的踪迹,他们的生命都奉献给了对于神迹的寻求,他们不是等待的人而是寻求的人,他们不是等待神赐恩给他们,相反他们是为了将神的存在彰显于这个世界。神已经抽身而去,但是神的迹象依然留存于此岸的世界,神的力量、神的眷顾在哪里显现?这些寻觅神迹的人,他们本身就是神曾经存在的标志,是神留在这个世界的迹象。他们热爱神,但是并不乞求神,他们尊崇神的意志,在大地上为神的彰显而奔走,但是并不要求神给予报偿,甚至并不要求神显示自己,他们在此岸的世界中忍受非人的苦难,但是他们并不因此而对神的缺席报以责难,他们的神就是苦行。对于他们来说信神是一种意志,是一种出发点,他们在这个世界无所乞求的意志给他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近乎透明的眼光,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真伪的鉴别者,他们的大善表现于他们的苦行中,尽管神永远也不会来临,尽管世界的图景将永世无改,但是他们的存在依然点明了这种更改的前景──他使得我们相信有这样一个前景。因为他正在我们的前面向着这个前景蹒跚而行。他是多么坚定,他是多么虔诚,污秽之物永远与他无缘,挫折只能使他更为刚硬,痛苦只能使他对痛苦麻木而对神迹更为敏感,他有神圣的清洁和勇气,他们给这这个世界带来光线,他们就是光线本身。
我想有一天我将老去。我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步入老年的行列,但是我正在义无反顾地走向我的暮年。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这一趋向:我正滑向某个再也无法反回的终点。
我想所谓老年就是说我的过去已经很长而我的未来已经很短,我的生命中那些不可改变的固定的部分多于我的可以塑造的可以为我的自由选择所决定的部分,我不再渴望未来,我不再说:将来如何,20年后,30年后如何,我只是常常说:20年前,30年前如何,我割断了和未来的联系,我的未来极度地萎缩了,我不再向着未来索取希望,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往日的回忆中。我不再结交新的朋友,我对新的事物也失去了兴趣:因为我已经不再需要新的东西给我带来机遇,机遇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不再需要它了。相反新的东西使我感到恐惧,我喜欢一切我熟悉的事物,我愿意在我的熟人中,在我熟悉的环境中,在我相处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中生活,我填充每一天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样的,我的每一天都跟别的一天类似,如果我的明天会和今天不同我就会感到焦虑,我不再象年轻时一样渴望新鲜的事物,渴望"意外",那时只有意外能给我以激情,我总是期待着意想不到的事物发生,可是现在不一样的,我避免一切我不熟悉的事物,我变得只能生活在我熟悉的东西中了。
我的身体已经背叛了我,当我提脚上车,我发现它已经不象过去那么灵便了,我需要别人推我一把,或者别人稍稍让开一些,过去我总是希望汽车快一点开,现在我总是希望汽车慢点儿开,我可不急着赶路,我有的是时间,我需要的是平稳:四平八稳的平稳。乐颠乐颠地往前赶是年轻人的事,我再也不用往前赶了,我的前面什么也没有,我不用上班,不用和别人竞争什么了〖我不用奔跑,我跑向哪里呢〗。我的身体已经背叛了我,我再也感受不到对异性的激情,再也没有了依靠自己的身体而行动的自信。在汽车站上车的时候、在邮局寄信的时候、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我在任何时候都变得寄希望于别人的道德,我期待着他们敬老的举动,我需要他们的道德主义行动,我变得需要别人给我让座,我变得需要别人的尊敬。就这样我成了一个道德主义者。我对这个世界的道德主义的要求越来越高了。
我的心理也变得脆弱和敏感了。我需要我的儿子以及以前的学生们常常来看我,我需要他们经常地给我电话。我需要让自己感到我依然在这个世界存在,并且有意义。所以我常常渴望有人来为个什么事情征求我的意见。可是我的意见是什么呢?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我的意识已经老化,我的思想呢?是几十年前的。
我知道会有许多人尊敬我,人们尊敬地叫我某老。可是我的脑子已经迟钝,我的思想已经僵化,我的世界不再是为未来而存在的,我只是作为一个过去的遗留物,一个旧日的遗迹而在这个世界存在。要命的是我没有了理想,这个曾经鼓励我奋发的东西,现在从我的身体里抽身而去了。我活在旧日的风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