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十三
除了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最亲近的人以外,谁也不知道这个表面上虽然最冷静、最有理智的人,却有一种和他的性格总的倾向正相反的弱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听到或看见小孩或是女人哭就不能无动于衷。看到眼泪,他就会激动起来,完全丧失了思考力。他部里的秘书长和他的私人秘书都懂得这一点,总是预先关照来请愿的女人们千万不要流泪,如果她们不想错过良机的话。“他会冒起火来,不听你的话了,”他们这样说。而实际上,在这种场合,眼泪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中所激起的混乱情绪的确是表现在急躁的愤怒上面。“我无能为力。请你走吧!”他在这种场合总是这样喊叫。
在从赛马场回家的路上,安娜把她和弗龙斯基的关系告诉了他,随着就蓦地哭起来,两手掩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虽然心中对她产生了愤恨之情,但同时也感到了眼泪所照常引起的那种情绪的激动。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在当时流露任何感情都是不适宜的,他竭力把生命的一切表现压抑在自己心中,因此没有动一动,也没有望她一眼。这就是他脸上呈现出那种死人般的僵冷的奇怪表情的原因,那表情给了安娜那么深刻的印象。
当他们到家的时候,他扶她下了马车,极力控制住自己,带着他惯常的有礼貌的态度向她道了别,说了句含含糊糊的话;他说他明天把会他的决定告知她。
他仰望着正在他头上天空中央的那片洁白的羊毛般的云朵所变幻出的奇异的珍珠母贝壳状云彩,这样想。“在这美妙的夜里,一切都多么美妙啊!那贝壳一下子是怎样形成的呢?刚才我还望着天空,什么都没有,只有白白的两条。是的,我的人生观也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他走出草场,沿着大路向村子走去。微风吹拂,天空显得灰暗阴沉。在光明完全战胜黑暗的黎明将要来临之前,通常总有一个幽暗的顷刻。
冻得瑟缩着,列文迅速地走着,眼睛望着地面。“什么?谁来了?”他想,听到了铃铛的玎珰声,抬起头来。在离他四十步远的地方,一辆驾着四匹马的、车顶上放着皮箱的马车沿着他正走着的长满了草的大路迎面驶来。辕马在辕木间挤着避免踏在辙迹上,但是斜坐在车夫台上的熟练的马车夫却掌握着,使辕木对准辙迹,这样,车轮又在平坦的道路上转动了。
列文只看见了这些,并不想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他漠然地向马车里望了一眼。
马车里,一个老太婆在角落里打盹,而在窗旁,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两手拉住白帽子的丝带,显然是刚醒过来。脸上喜气洋溢,若有所思,充满了列文不了解的微妙复杂的内心生活,她越过他的头上眺望着东方的曙光。
就在这景象消失的一瞬间,那双诚实的眼睛望了望他。她认出他来,她的面孔惊喜得开朗起来。
他决不会看错的。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睛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给他把生活的一切光明和意义集中起来。这就是她。这就是基蒂。他明白了她正从火车站坐车到叶尔古绍沃去。在那不眠的一夜里使列文激动不安的一切事情,他所下的一切决心,全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怀着憎恶回想起他要娶一个农家女的梦想。只有在那里,在那向道路那边疾驰而去的、转眼就要消逝了的马车里面,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够解决最近使他那么苦恼的生活之谜。
她没有再朝外面眺望。车轮声已听不到了,铃声也只隐隐约约听得见了。犬吠声证明马车已经穿过村子,剩下的只有周围空旷的原野、前面的村落和他孤单单一个人在荒凉的大路上踽踽独行。
他仰望了一下天空,期望看到他所叹赏的、他看成那夜的思想感情的象征的那贝壳形的云朵。天上可一点也没有像贝壳形的东西。在那里,在深不可测的高空,起了神秘的变化。没有丝毫贝壳的踪影,在大半边天上铺展着一层越来越小的羊毛般的云朵。天空渐渐变得蔚蓝和明亮了;带着同样的柔和,但也带着同样的疏远,它回答了他的询问眼光。
“不,”他对自己说,“不管这单纯和劳动生活有多么好,我也不能回到这里来了。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