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当列文走进厨房去叫他的马车夫的时候,他看见全家都在吃饭。女人们站在那里侍候他们。年轻力壮的儿子口里含满麦粥正在说什么笑话,他们都在笑,正在把菜汤倒在碗里的、穿套鞋的少妇笑得最快活。
这个农家给列文一种幸福的印象,这同那位穿套鞋的少妇的美丽的面孔大概很有关系;这个印象是这样强烈,使列文永远不能忘记。从老农民的家到斯维亚日斯基家的路上,他尽在回想着这个农家,好像在那印象里面有什么东西特别引起他注意似的。
二十六
斯维亚日斯基是他那一县的贵族长。他比列文大五岁,而且早结了婚。他的姨妹,列文非常喜欢的一个少女,住在他家里。列文知道斯维亚日斯基夫妇非常希望这个姑娘和他结婚。他确切地知道这个,正像所谓合格的年轻人一样地知道,虽然他决不会向任何人说起这事;并且他也知道,虽然他很想结婚,虽然无论从哪方面看来,这位极有魅力的少女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但是他要和她结婚,纵令他没有爱上基蒂·谢尔巴茨卡娅,也还是和飞上天一样不可能。意识到这点,他希望由访问斯维亚日斯基而得到的快乐就减色了。
在接到斯维亚日斯基邀请他去打猎的信的时候,列文立刻想到了这点;虽然如此,他还是断定,以为斯维亚日斯基对他有这种意思,不过是他自己的毫无根据的猜想,因此他还是要去。况且,在内心里,他想考验一下自己,再估量一下自己对这个少女的感情。斯维亚日斯基的家庭生活是极为愉快的,而斯维亚日斯基本人,是列文所认识的地方活动家的模范人物,而且他总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喝茶的时候,列文探听到老人农庄上的全部历史。十年前,老人从一位女地主手里租了一百二十亩地,去年干脆就买了下来,另外还从邻近一位地主手里租了三百亩地。他把一小部分土地——最坏的部分——租了出去,自己全家和两个雇工种了四十亩地。老人诉说他境况不佳。但是列文明白,他这样抱怨,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关系,而他的农场的状况是繁荣的。要是他的境况真不好,他就不会以一百零五卢布一亩的价钱买进土地,他就不会给他的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儿都娶了亲,也不会遭了两次火灾以后重新修建房屋,而且建筑得越来越好了。不管老人怎样诉苦,但是显然他是在夸耀,合乎情理地夸耀他的富裕,夸耀他的儿子们、他的侄儿、他的媳妇们、他的马匹和母牛,特别是夸耀他把这一切农事经营得很好。从他和老人的谈话中,列文看出来他也并不反对新式方法。他种了许多马铃薯,而他的马铃薯,像列文坐车走过的时候所看到的,已经开过了花,正在结果,而列文的却刚刚开花。他用一架从邻近一位地主那里借来的新式步犁来耕马铃薯地。他种了小麦。在筛黑麦的时候,老人把筛下的麦屑留着喂马,这件细小的事特别打动了列文。多少次列文眼看着这种很好的饲料被糟蹋了,竭力收集起来,但总是不可能。这位农民却办到了,他对于用这个来做家畜饲料,真是不胜赞赏。
“娘儿们做什么呢?她们把它包好送到路边,大车就把它运走了。”
“哦,我们地主拿雇工真是没有办法哩,”列文说,一边递给他一杯茶。
“谢谢你,”老人说,接了茶杯,但是指着他咬剩的一块糖,①他谢绝了再在茶里加糖。“你怎么可以靠雇工干活呢?”他说;“那简直是糟透了!比方,看斯维亚日斯基家吧,我们知道他的土地是怎样的土地——黑得像罂粟籽,但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收获。照顾不够——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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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维亚日斯基是那种经常使列文惊奇的人们之一,那些人的见解虽然不是独创的,却是合乎逻辑的,独自发展的,而他们的生活的方向是坚定不移的,与他们的见解大相径庭,而且差不多总是背道而驰。斯维亚日斯基是一个极端的自由主义者。他蔑视贵族而且相信大多数贵族暗地里都拥护农奴制,仅仅由于胆怯才没有把他们的意见公开表示出来。他把俄国看成像土耳其一样衰亡的国家,而且他把俄国政府看得那样坏,以致他觉得不值得认真地去批评它的作为;但他却仍然是那个政府的官吏,而且是一位模范的贵族长,当他乘车出门的时候,他总是戴着缀着帽章和红帽箍的制帽。
①俄国农民为了节约,轻易不在茶里放糖,而只拿着一块糖,一边喝茶,一边嚼着。
“但是你不也是用雇工耕种土地吗?”
“我们干的是农活儿。一切事情我们都亲自动手。要是雇工不中用,他可以走;而我们可以亲自来做。”
“爹,费诺根要一点柏油。”穿套鞋的少妇走进来说。
“就是这么回事,老爷!”老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一连在自己身上画了好几次十字,他向列文道了谢,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