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不也曾挺作的吗
有时卓尔故意晚些出门,希望能等到那女人起床。但那个女人似乎总是要等到她走了才会醒来,卓尔只等到过一张纸条,请她把当月的房租四百块钱留在桌上。那字儿是用碳素笔写的,使卓尔意外的是那字迹居然中规中矩的十分秀气。卓尔按照要求把钱留在桌上,觉得有点像毒品交易的方式。半夜时分,熟睡的卓尔偶尔会被房门上钥匙转动的响动吵醒,矇眬中,听见高跟鞋嗒嗒的脚步,然后是卫生间长时间哗哗的流水声。若是卓尔要上厕所,刚拧亮自己屋的灯开门出去,只见长裙一闪,那女人的门已关上了。
红灯消隐在黑幕中,窗前的小兔子忽然像是钻进了草丛,闪着绿莹莹的眼睛回头瞪着她。卓尔踩了一脚油门,刚想加速,却发现自己并错了线,这意味着她得从前面的桥下绕一个大圈,才能走上回家的路。
三
那一年,卓尔刚刚从加拿大回到北京,原先和刘博结婚时住的他父母的房子,是不能再去了;卓尔的父母都已先后去世,虽然弟弟卓越有房,但卓尔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独立的空间。那时候中国的广告业好像还没有完全觉醒,卓尔拿着她在国外的那张工艺设计毕业证书四处求职,一时竟无人赏识。卓尔只能用她有限的一点点钱,先租一处价格低廉的小房子,住下来再去找工作。有朋友给她介绍了地铁沿线八角站附近的一套两居室,与人合住,房租一人一半。
急于安顿下来的卓尔,把她的全部家当——两只大箱子和一大堆纸箱,塞进了那套窄小的单元房门厅时,看见另一间屋严严实实地上着锁,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起来问一声,那个“同居”的房客,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卓尔走进了只能容一人转身的卫生间,在厕所蹲坑一侧的洗手池上方,一眼望见了与那灰蒙斑驳的水泥墙极不相称的一面精致的镜箱。打开镜箱,里面的玻璃隔板上,有一瓶浴液、一瓶洗发露、一瓶摩丝,都是启了封的,晃一晃,里面咣咣响,剩了不少。还有一把梳子,上面沾着一根丝线一般长长的栗色头发。
卓尔把车小心掉了头,猛地起动,一会儿就上了白颐路。
都市的夜晚,似乎比白昼更明亮。金色的街灯橙黄的桥灯血红的霓虹灯,像是有无数个太阳正在升起;家家窗口泻出来的吊灯筒灯台灯温柔的亮光,连月亮也不再有阴晴圆缺。车灯如流星雨横着狂扫街市,银白色的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流成了红色。都市的夜空夜夜星光灿烂日月同辉。
都市没有黑夜。都市的女人被黑夜照亮。
卓尔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开车里的音乐,她不想让无论是快乐还是忧伤的音乐,给自己乱糟糟的思路添乱。郑达磊临走的时候,那道询问的目光,从他的镜片后面透出来,越过了陶桃的头顶,像一根根雨丝般的细针扎在卓尔脸上。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此刻仍留着那一阵犀利的散箭,凉飕飕划过皮肤的感觉。
一盏硕大的红灯,如同一头巨兽血红的独眼迎面扑来,飞碟般发出炫目的光芒。卓尔急急刹车,她系在车前窗下的那只小绒兔子,也摇摆着长长的耳朵,剧烈地晃动起来,在红光的映衬下竟然像被剥了皮似的鲜血淋漓。刚才的饭桌上,卓尔逗那些人说自己车上有一车娃娃,其实,这只独一无二的小绒兔,才是她的最爱。
是个女人。卓尔松了口气。
但卓尔入住后,一连半个月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个女人的踪影。卓尔每天早早起床,搭早班地铁进城,满世界奔走去寻找合适的工作,回到住处早已天黑,身子累得散架,胡乱对付些方便面包子什么的,倒头就睡。她是从厨房的垃圾桶里,以及厨房外的阳台晾晒的衣物上,琐琐碎碎点点滴滴地熟识她的同屋的——
比如说,“娃哈哈”酸奶的空盒、“燕窝莲子八宝粥”的空罐、法国“卡泊尼深圳红”葡萄酒的空瓶、“德芙”巧克力的包装纸、“德利斯”火腿肠的塑料袋、“无锡排骨”的锡纸、新鲜的荔枝壳和柚子皮,还有吃剩的速冻饺子和馄饨,就连方便面都是碗仔的,用完就扔了。那种碗仔的“辛拉面”,卓尔从来舍不得买,卓尔吃的都是比较价廉物美的简装“康师傅”。有一次卓尔在厕所的塑料纸篓中,瞥见一种“丝网超薄护翼卫生巾”的包装袋,那是最贵的牌子,像个吸血鬼,一个月就得被它吸去几十块钱。那些在阳台上湿淋淋滴水的乳罩内裤什么的,卓尔本不想理会,但卓尔也得晾衣服,将那女人的东西往旁边挪一挪,商标就蹦到眼里了——“黛安芬”肉色蕾丝胸衣及底裤、“ESPRIT”名牌内衣。卓尔刚从资本主义国家回来,国内的名牌不甚了了,但“ESTEEIAUDER”也就是“雅斯兰黛”这样的国际化妆品名牌,还有“CHANEL”也就是夏奈儿这种国际名牌香水还是认识的。卓尔想自己是遇上个富婆了,人未见已是先声夺人。再转念一琢磨,觉得不大对头,既是富婆,还用得着在这月租八百块的旧房子里,跟个陌生女人合住么?京城什么样豪华气派的高档住宅,没给富爷富婆们预备下呢?
这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女人。卓尔觉得自己像一个拙劣的侦探,被迫窥视着同她不相干的个人隐私。那个女人把自己琐屑的垃圾一件件摊开来让卓尔过目,令卓尔有些难堪。
每天清晨,卓尔拎着那些垃圾袋去楼下倒,她是侦探兼清洁工了。
她为什么就不能把南极的事告诉陶桃呢?自她搬到望京去之后,她和陶桃的见面少了许多。也许是由于郑达磊的出现,前一段陶桃也没工夫搭理卓尔了。但卓尔还是觉得,在她和陶桃之间,好像有一种比地面距离更无法测量的东西,正在一点点把她们隔开。卓尔说不出那是什么,她看不见它,只能偶尔察觉到它,如同一条游动的蛇,冷不丁从草丛中蹿出来。
卓尔忽然觉得怪对不住陶桃的,为着刚才在车里,自己对陶桃急切的提问,表现得那样漫不经心、不坦诚、不热心和不够意思。
如今陶桃有了一个可心的男人,她本该为陶桃感到庆幸的。
毕竟,她和陶桃有过那么一段共同的漂泊岁月。就像苍茫的大海中随波逐流的两个落水者,抓住了同一块浮在水上的木板。她们彼此都已是衣衫褴褛,甚至赤身裸体,由于她们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都已暴露在对方面前了,她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保留可难为情的。她们把手里仅剩的一块被海水泡涨了的饼干,还有盛着最后一滴雨水的水壶,交到了对方手里;她们用自己的长发披洒下的阴影,为对方遮挡阳光;用两个人的双腿做桨,合力在水上划出一个个前进的漩涡。她们小心地避开鲨鱼,绕过无人的荒岛,一个睡去的时候,另一个数着天上的星星;一个饿昏了的时候,另一个轻轻地用歌声唤醒她……终于她们的脚趾触到了柔软的沙滩,一只手拽着另一只手,她们爬上岸的时候,连头发都缠结在一起了。
那时她们比现在年轻。两个年轻的单身女人,从两个刚刚结束了的故事中走出来,正要走进后来的两个故事中去——无论是鲨鱼还是荒岛,是风浪还是舢舨,都正好符合她们关于历险的全部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