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不也曾挺作的吗
小客厅的灯光从她头顶上泻下来,那是一只纸质的白色大圆球,白天的时候,它像一只五洲四海都被冰雪覆盖的地球仪,只等灯一亮,那些冰雪在光影的旋转下一滴滴融化了,变成乳白色的奶油淌下来,把她包成了一根爽滑柔润的雪糕。同这雪白的灯光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屋子里的家具:两把黑色的椅子、黑色的餐桌、黑色的电视柜、黑色的电视、黑色的音箱、黑色的电脑、黑色的画框,差一点儿,卓尔就把墙也涂成黑色了。卧房却是全白的,白墙白床白柜白床罩,点缀着一只黑色的床灯。房间里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了,比如说那些时髦的铁艺和玻璃砖装饰物。
那女人也愣了一下,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她说我的妈呀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瘪的钱包呢,你那两年在国外都干啥来着?行啦,五十就五十吧,你可别赖账啊。顺便问一句,你用了我的摩丝和发露没有?卓尔从“我的妈呀”那熟悉的语气声调里,听出了眼前这个女人的东北口音,还有鼻腔里那种靠后发出的嘹亮的共鸣音,也是东北女人特有的。那个她幼年时曾经坐过雪爬犁的大荒原,忽然勾起了卓尔一种遥远的亲切感。差一点,卓尔就要问她从东北的什么地方来。话到嘴边,忽又想原来她同样也窥视着我呢,她怎么知道我曾在国外呆过?她抬起眼好奇地往那女人的屋子瞥了一眼,一只小床上一条玫瑰红的床单,玫瑰红的枕头,玫瑰红的窗帘,使得她的房间像一座玫瑰花圃,一阵阵花气袭人。桌上的书也码放得整齐,若是同卓尔混乱的房间作个比较,她那种女人的温雅与洁净,真有点让卓尔惭愧。
那女人又说:以后你洗完澡,把地擦干了,别弄得一地水进不去脚。厨房卫生间隔三差五地常收拾收拾,早晨走的时候关门别太重,我都是晚上的课,早上起得晚,别吵我。要是有人找我,就说你刚搬来什么都不知道。
卓尔心想我还兼保安和传达室呐!有点欺人太甚了吧。我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嘛。晚上的课?是你给人上课还是你在听课呀?
卓尔不吭声,径自回屋关上了门。卓尔决定若是再有男人半夜在墙上“钻孔”,等她挣到了钱,一定另找一个住处,房租哪怕贵点儿也不在乎。
卓尔一周后付清了那五十块钱,后来的几个星期里,卓尔和那个女人“声音相闻、垃圾相见”,却是老死不相往来。那个东北女人没有再带男人回来过夜,卓尔一时也没有找到更便宜而又交通便利的住处,就那么凑合着住了下去。有一次卓尔有急事,跟那女人借她的手机用,那女人竟然问她是打本市还是长途。如果后来不是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卓尔很难想象自己会和她这样的人交往下去。
没多久卓尔发现,比垃圾更难堪的,是声音。
这种建于六十年代的老房子太不隔音,有一次,她似乎听见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就在贴着她床边的那堵墙后面嗡嗡嘤嘤,后来是女人嘻嘻的笑声,再后来,女人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与哼哼,夹着男人粗重的鼻息……卓尔用被子捂住了耳朵,那女人的声音最后变成了起伏的尖叫,竟然穿透了厚重的棉絮,在卓尔的耳膜上吱吱钻孔。卓尔差点以为那个女人被谋杀了,但卓尔那时没有手机无法报警,惊骇中,却听见那声音戛然而止,过一会儿,传来了叽叽咕咕的亲密低语……
卓尔恍然大悟,一阵脸红心跳,竟有了类似偷儿的感觉。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醒,踮着脚去卫生间洗漱,见那女人的房门依然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卓尔终于见到那个隐身人般的同屋,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那段时间她正在同朋友们合伙卖书,就是通过关系从出版社批发一些最低价的工具书和典籍类的实用书籍,然后到一些大单位去卖,由于价格便宜,销售量也算不错。那天傍晚她办完了事,正好就在苹果园附近,便回去得早些,却见昏暗的门厅显得比往常亮了许多,原来是那扇紧闭的房门打开着,亮灿灿的斜阳如同一盏巨大的探照灯,从门那儿斜射过来。靠近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令卓尔十分惊讶的是,椅子旁边的小桌上竟然堆满了书——那个女人竟然趴在书堆里写着什么。
那女人站起身,在夕阳下背着光迎着她走过来。卓尔最先看到的是她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遮住了她多半个面孔,一条雪青色碎花的无袖连衣长裙,使她修长的身材显出几分窈窕。她甩了甩头发,在逆光下侧过了半边脸,脸上的皮肤在光的暗影下过于苍白,却如丝绸一般光洁柔滑;高挑的鼻梁和眉骨,有些像混血的女子;只是深眼窝下那两只浅褐色的大眼睛,虽有几分妖媚,却掩不住疲倦和忧郁的眼神。卓尔很快判断出她并没有化妆,那湿润而鲜亮的嘴唇是天然丰满的,细长的秀眉弯曲得恰到好处。她朝着卓尔走来,卓尔进一步看到了她丰满的胸脯,用那种尖尖的胸衣罩杯箍着,夸张地突出了乳房的高度。她几乎碰到了卓尔的肩膀,那么无意的柔软的一触,一下子破坏了卓尔刚才的第一印象。
卓尔的富康车驶入了高楼林立的望京小区,在楼下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了一个窄窄的停车位。下车前,她照例拍了拍挂在挡风玻璃前的那只小绒兔,对它说了声晚安。雪白的小兔在银色的路灯下,像月光下的一片云彩,呈现出腾空飞翔的姿态。
卓尔进一步认定,私家车当然是有性别的。
四
卓尔开门进屋,顾不上将旅游鞋的鞋带解开,硬是把两只脚活活挣了出来,一下甩得老远,然后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客厅中央的地毯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得先把自己彻底地放松一下。这个仅有五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再简陋也是自己的窝,虽然她喜欢背着房子上路,但她的蜗牛壳也是需要睡觉的。
卓尔一时很难判断她的年龄——二十多岁人的眼睛是清澈而单纯的,不似她的眼神那么游移沧桑;若是三十多岁,眼角无论如何也该有了年龄的细纹,皮肤不该像她那么光滑细嫩。卓尔曾在国外见过的一些有钱的贵妇,把自己搞得像个瓷人儿似的真假难辨。卓尔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女人把两张单据递给她说:正好你回来了,这个月的水电煤气费,一共74块8毛,上个月我一个人住,是32块3毛,我很少在家,除了洗澡也不用什么水电。所以我想你应该多分担一点,算你40块整吧,怎么样?
卓尔把单据接过来,把背包放下,伸手从里头找钱包掏钱。她打开钱包,然后愣在那里。
她的钱包里一共只有三十五块零五毛钱。她想起来,离结账发钱的日子还有六天。
卓尔当然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卓尔根本不觉得没有钱有什么不好。她没好气地对那女人说:先欠着行不行?你看我的钱包,这么瘪,还得吃饭呢。再过几天吧,加上利息,我付你50块,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