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不也曾挺作的吗
陶桃紧急制定了挽救卓尔的计划,把一败涂地的卓尔介绍去了一家跨国医药经销公司做代表,也就是向京城的大小医院推销进口的西药新产品,然后按销售额分成,那一段时间卓尔收入颇丰,买车和买房的预付款就是那时候攒下的。但卓尔很快就对推销厌恶之极,那时候广告业已经如火如荼,她试着做了一些广告设计竟然大受欢迎,不久后有一家新创办的豪华女性时尚杂志招聘美编,她去应聘,一举击退众多对手,短短一年多便升任艺术总监的位置……陶桃曾因卓尔的“叛变”恨得咬牙切齿,其实,那时候陶桃就该明白,她根本改变不了卓尔。
搬到新居后的陶桃,与以前的冷漠傲慢判若两人,她主动对卓尔说既然我住的是大些的房间,房租我出五百你出三百好了,她买来金红色的水蜜桃碧绿的砀山梨总是同卓尔一人一份,下一碗馄饨也要分给卓尔一半。那个学期白天她开始在银行实习,晚上若是有空,她会给卓尔讲一些自己以前的事情,给卓尔人生道路上的种种盲区(主要是男女关系)填充许多实用的知识,并不断纠正着卓尔的散漫和愚钝。卓尔一步步走近陶桃,一天天看着陶桃把做女人的全套硬件和软件,从南辕北辙的电子公司采购齐全,然后自行配置成为她最需要或是最适合她用的一台性能精良的微机。
六
卓尔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倒霉的男人。陶桃从那所大学的金融专业毕业后,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顺利进了一家银行工作,几年后当上了部门经理。陶桃很快帮卓尔物色了一份做保险业务员的工作,然后把自己所有的亲朋关系都介绍给了卓尔,卓尔的保险业绩因此很是出色。有一次陶桃天刚亮就来找卓尔,让她赶紧到东北去一趟。陶桃的老家有人告诉她一个信息,说是嫩江地区自产的联合收割机价格,比虎林一带低了许多。她让卓尔带上所有的钱到嫩江去找一个人,预付30%的定金,买下了十几台崭新的康拜因。卓尔雇了十几个司机,亲自押着那个车队,就像赶着一群步履沉重的大象,慢吞吞沿着公路爬行,一路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终于赶在麦收前,把十几台康拜因全部开到了虎林县城。卓尔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场上的一群孩子吓得四散而逃,以为野人从天而降。康拜因转手出售,一家伙赚了十几万,而陶桃却分文未取。她指点卓尔用这笔钱与人合伙投资,在一条公路边上建了一个加油站,加油站建成后不久,高速公路擦边而过,加油站转手卖了高价,卓尔就像做梦一样摇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款婆。
九十年代前半期,似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陷入了疯狂挣钱的漩涡。卓尔发现钱这个东西原来是一种潜伏在人体内的病毒,到了适当的时机就会不可遏制地无限复制,进而全面发作。卓尔内心的欲望被莫名其妙地激发起来,抱着她的钱罐漫天寻找着下蛋孵鸡的机会,终于在一年后把那笔钱像满天鸡毛一样抛洒得上天入地踪影全无,最后带着自己瘦得像苦瓜似的小脸,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陶桃身边。
卓尔事后回想,自从她挣得第一桶金之后,太忘乎所以自以为是了,后来所有的转折关头,她都没有听陶桃的指点劝告。但如今悔之已晚,金钱像只小鸟,飞去不再飞回。陶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苦口婆心的训导从深夜持续到凌晨。
卓尔终于懒懒地从地毯上爬起来,伸着懒腰到卫生间去洗澡。她在小小的浴缸里放满了水,倒上了泡泡浴粉,然后像一条光溜溜的鱼一般滑了进去。她看见自己娇小的身体,在水中白色的泡沫里浮起来,只露出浴缸尾部两只脚上十个半圆形的脚趾,像十只排列整齐的小簸箕,在云纱般的泡沫上随波逐流。她把身体尽量放平了,深深吸了口气,随着身体的晃动,雪花飘飞的水波里,有两颗粉红色的樱桃,躲躲闪闪若隐若现;可惜托着那樱桃的白色冰激凌圆球太小了,在水面上几乎看不到它们,只有一丛黑色的水草,在泡沫中羞答答地时起时伏……卓尔的手从胸脯往腰下的大腿一一轻抚,温水和泡沫的爽滑,带给她一种漂流的快意,使她禁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人的任何部位和器官都属于自己,所以一个女人当然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无论是出售还是出租。”——那个晚上卓尔在感动和感慨中,对陶桃脱口而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格言,令她自己也颇为惊讶。第二天早晨卓尔醒来时,才发现昨晚的宣言并不包括她自己。因为她并未亲临陶桃那样的山穷水尽,她除了身体之外,还有许多东西可用,比如说,头脑。
陶桃为了躲避那个所谓的广东老公,一连几天借住在外没有归宿。那些价格不菲的食品在门外堆放了多日后终于一件件少下去最后不翼而飞,实在叫卓尔痛心。陶桃开始说服卓尔尽快搬家,她说两个人继续合住肯定能够找到合适的房子。卓尔那些天的销售正忙在关键时刻,她显然尚未敏感到陶桃的建议背后,藏匿着更大的忧虑和隐患,所以抱着侥幸心理一天天拖延着,直到另一个男人在一天晚饭后突然出现。
那是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像大多数东北男子那样,嘴唇上方留着两撇杂乱短粗的日本式八字胡须。他的面目憔悴两眼黯淡无神,穿一身皱巴巴的深色西服,拎一只瘪瘪的灰皮包,破旧的黑皮鞋上落满尘土。那时卓尔正好打开门去倒垃圾,守候在门边的人影把卓尔吓了一大跳。他用一口浓重的东北方言,小心翼翼地打听陶桃是否住在这里,又很快更正说陶桃的父母告诉他陶桃的地址所以肯定没错。有了上一次成功的经验,卓尔不假思索地说这儿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她不认识这个叫陶桃的女人所以请他快些离开。
那人又嘟囔着说了些什么,终于期期艾艾地退去。卓尔没有手机无法给陶桃打电话询问,她想若是每隔两周就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找陶桃,那么也就不必大惊小怪了。但事实证明那天晚上卓尔犯了轻敌的错误,当深夜时分卓尔终于等到陶桃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扑在她怀里的陶桃竟然面如土色、满脸是血,身上是泥,眼角青紫,半边脸都肿起来了。陶桃不说话,跌跌撞撞走进房间翻箱倒柜,然后拿着一沓用橡皮筋箍着的百元大钞走出来递给卓尔说:麻烦你把钱给楼下那个男人送去,刚才你见过他,不要认错了。
一开始卓尔还耐着性子听,到了后半夜,便是忍无可忍:
你明知我不会算账,干吗让我去冒这个风险?你有经商头脑,你自己干嘛不去,你要是下了海,不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何苦让我去受这个罪啊……
陶桃冷冷地看着她,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后来陶桃说了一番话,这番话让卓尔至今刻骨铭心。卓尔发现自己从那天晚上开始才真正了解陶桃,尽管她觉得陶桃的说法可以算得上一种奇谈怪论。
陶桃说:这世上的事儿,我比你看得透彻,一个女人不能太优秀了,要是一不留神当了女强人,这辈子就没好日子过了。远的有那个希腊女船王什么的,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些男人究竟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她的钱。近的例子呢就不必多说了。我已经颠簸得太久了,一个女人是经不起几年折腾的,我可不想把我这份好工作折腾没了。你记住,女人的幸福跟男人是不一样的,女人首先要有安全感,这是女人的生理特性决定的,人一旦违反自然规律肯定没好结果,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至于你(陶桃欲言又止,但卓尔猜出了陶桃的意思,完全是出于礼貌,陶桃不好意思说像卓尔这样不够漂亮的女人,当然是要靠自己的),我原以为你有多能耐呢,拿得起放得下的,天生是个能折腾的主儿。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必须得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呀。
卓尔慌慌张张地冲到楼下,那个男人果然在拐角等着。他把钱胡乱数了数,塞进那只灰皮包,把拉链小心拉好。脸上完全没有了傍晚那种谦卑,小胡子恶狠狠地翘翘着,对卓尔说:你听着,这不是敲诈,你报警也没用。这钱是她欠我的,她害了我一辈子。她就是躲到天边儿,欠我的情也得还上!
那人消失在黑暗中,卓尔魂飞魄散,上楼时腿都软了。
那个深夜在卓尔的脑中留下了近于惨痛的记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陶桃流泪,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而后涕泪滂沱,无声地饮泣到小声啜泣到激烈抽泣直到最后嚎啕大哭。陶桃扑在她玫瑰色的枕套上,泪水像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下,把她美丽的玫瑰园冲出一片深坑与黑洞。卓尔拧了毛巾递给陶桃,她发现陶桃的眼泪原来竟像苦胆一样黏稠,它沉淀了陶桃三十多年咽下的全部苦水,然后从泪腺里猛然突围出来。
那个晚上卓尔也哭了。她搂着陶桃说别哭了别哭了,自己却放声哭了起来。她哭是因为不知道陶桃为什么而哭。泪水流进了卓尔嘴里,从未似这般酸咸苦涩。卓尔终于感觉到有一种叫做同情的东西,从她心的深处一滴滴分泌出来。
过了几天后,陶桃告诉卓尔在城南找到了新的住处。她们手忙脚乱地搬家,像一次不可告人的仓皇逃窜。新的住处墙皮一块块脱落,天花板渗漏着泛黄的水迹。但卓尔手舞足蹈充满了历险的亢奋,趁机将杂乱的家什一件件重新布局。有一刻她的耳边突然响起前夫刘博的声音,他说卓尔你真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卓尔觉得刘博那人其实优点挺多,比如这句评语,就具有某种预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