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不也曾挺作的吗
陶桃起身为自己冲了半杯咖啡,斜躺在沙发上。灯光朦胧,她依稀闻到,空气中还浮游着几天前郑达磊留下的气息。那条雪白的长浴巾,是郑达磊用过的,她任它按着原先的姿势依旧搭在椅背上,那种毛茸茸的暖白色,像天上飘来的白云,把她的记忆轻轻地覆盖了……
她看见了一条白色的冰河,从北方的雪原上蜿蜒穿过。冰排碎裂了,发出惊心动魄的吼声。原野绿了,河水变得宽阔而清澈。草叶黄了,一行行大雁往南飞去。在河的尽头有一个黑点,缓慢地往下游驶来。那是一条半新不旧的客船,只有在每年夏秋,才会十天半个月在小镇码头上露一次头。一个21岁的高个儿女孩从小镇陡峭的河岸上走下来,拎着一只人造革旅行袋,坐在河堤上等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追上了她,拽着她的胳膊拉她回去。那男人说我不是已经为你离了婚么,我不是已经让你当上打字员了么,我很快就会提拔到县里去了,我准能当上县委办公室主任人武部长啥的,你还想要什么?你早已是我的人了,跟我回去结婚吧,咱好好过日子……她挣开了他的手,摇摇头,朝着那艘越来越近的船走去。她知道若是错过了夏末这最后一班船,冰封的河面就会冻结她最后的希望。男人的泪流下来,像那条河一般湍急。男人说你还想要什么你说,你想要腊月里嫩江冰底下的重唇鱼,我也能给你逮上来……她一只脚跨上了搭在船舷上的木跳板,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啥也给不了我,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日后在这百里地见不着人影的江窟窿里刨鱼,一开口说话就带一股子大子味儿……
那条河流到一个县城,她在那里换汽车,踏上了哈尔滨的江堤。松花江波涛汹涌,比故乡的河宽阔气派,但雪花飘起来的时候,封冻的江面却和老家的河没什么两样,把她所有的梦想都封存在厚厚的冰层下了。她在一个教授家当了几个月保姆,挣够了火车票钱,便坐上火车往那个没有冰雪的南方去了。深圳的每一座高楼的窗口都在向她召唤,街上的车流喇叭声声,像海边一艘艘的远洋轮正在鸣笛起航。她在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所有的人都称她为小姐,但小姐一个月的小费只够用来买衣服和廉价的化妆品。几个月以后,一个矮个子的广东男人出现了,他把她带到了郊外一座三层楼的大房子。那房子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壁灯吊灯,每一个房间的墙上都包着大块的锦缎,看起来就像一座餐馆或是歌厅。那个男人看上去是真的喜欢上她了,他说北方的女人就像模特儿一样,生出的孩子定是优良品种:乡下的女人是矮脚鸡,两个矮子生来生去也只能生出一棵矮脚黄杨木。她住在那所大房子里,过了一年百无聊赖的日子,她听不懂那个矮男人的话,听懂了也没有话可同他讲。终于有一天她对他说,结婚可以,你得送我去读书。要不将来的孩子就像你一样没文化、要读书就得去北京,你三天两头不让我睡觉,我读书怎么读得好,毕不了业到哪年哪月才能同你结婚?
她终于坐飞机到了北京。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天空多大呵,只有在飞机上才能把世界一眼看遍;比起来,嫩江平原就只是天空的一个角落了。飞机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个高度,坐过了飞机,才知道地上的人都像蚂蚁一样了;飞机是一种速度,在飞机上,你才知道青春的岁月没有车轮可以追回。她从此再也离不开飞机了,在中国,也只有从首都的机场,才能飞往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彻底摆脱了那两个倒霉的男人。就连卓尔也不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谈也罢。某些情况下,过错是能用钱来抵消和赔付的。
你知道哪儿能弄到钱吗?
卓尔曾经有过很多很多钱,有钱的时候,整天得琢磨着让钱下蛋,忒累得慌!
你知道哪儿能弄到钱吗?没钱的时候,她才发现拥有几根鸡毛也是好的。
卓尔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她打开了浴缸塞子放水,让那些泡沫拥挤着从孔道中不情愿地排出去,一边用淋浴器的花洒马马虎虎冲了冲身体,飞快地把自己擦干。她看见身上的红樱桃与洁白的冰激凌圆球,清晰地凸现出来,水草蓬松土地滋润。“但你自己是吃不到它们的,你只能体验别人享用它、抚摸它的快感”。卓尔脑子里闪过陶桃的语重心长的教诲,又想着老乔的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弄来,一头扎进乱糟糟的床上,昏昏然睡去。
七
在多次更换过一个个有钱但没文化、有文化但没地位、有地位但没钱的男朋友之后,陶桃终于如愿迎来了三项指标均高于合格底线之上好大一截、这个有钱有文化也有一点地位的中年男人郑达磊。
她和他是在一笔银行信贷业务中认识的。陶桃一把就抓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使得郑达磊后来在他公司的融资拆借各种金融业务中,都会事先征求她的意见。他频频地约她喝茶吃饭,陶桃很快得知,郑达磊几年前就离了婚一直独身单过,有一个女孩,已经送往英国读高中等等,统统是利好消息。
一个女人若是干得不好,又怎能嫁得好呢?陶桃觉得那样的女人真是愚蠢。但一个女人若是干得太好,嫁给谁去呢?她时时提醒自己不要犯更愚蠢的错误。
她又打了一次郑达磊的手机,被告知暂时无法接通。
陶桃至今租住在一座旧民房五层上一套两居室中,并不是陶桃买不起房,而是陶桃暂时不打算买房。对于未来的住房,她有长远而缜密的考虑。
她在窗口望着卓尔的白色富康车,像一只脱兔猛地蹿出去老远,很快消失在稠密的车流里,陶桃放下窗帘,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拿起电话拨了郑达磊的手机号码,传来占线的忙音。
她还不想睡。她觉得今天晚上的聚会,不像她事先想象的那么开心。
卓尔始终不肯说一句郑达磊的好话,这种女人的小心眼儿,陶桃见得多了。女友之间的嫉妒,微妙得就像眼影的颜色,那是因为卓尔遇不上像郑达磊这样多金而又专情的男人。郑达磊在晚餐上一言不发,显然也是做给陶桃看的,他很懂得那个不要对女友的女友过于亲密的戒律,这正是郑达磊为人厚道处事谨慎的地方。可惜他总是那么忙,大家还没尽兴就散了,真是让人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