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爱给作没了
卓尔在结婚以后才知道,原来爱情的质量和吃饭有关。假如两个人连饭都吃不到一块儿去,爱情能量的补充从哪里来呢?
四
从那架炮筒般长长的望远镜里看去,翡翠鸟把它们的巢穴筑在了湖湾深处的一座山崖上。那是一片被灌木和杂草覆盖的高地,高地上陡立着一座赭红色的土坡,向阳的那面,能看见一个个碗口大小的土洞,像被微缩了的敦煌石窟,错落有致地排列,洞口的土坡上挥洒着白色的鸟粪。当灰蓝色的雾气从湖面上浮起,迷茫的暮色在黏湿的山风中降临,成双成对的翡翠鸟,在坡前崖上穿梭盘旋,它们飞上去又飞下来,在洞口往返流连,几乎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会叽叽地唱着歌归巢。它们在洞口收拢了翅膀,把身子蜷起来,粗长的喙先试探地伸进去,然后哧溜一下就不见了。通常总是绿色的雌鸟先进去,然后是红色的雄鸟,随后而至的沉沉夜幕,替那巢穴轻轻地掩上了门。
卓尔傻傻地吞咽着口水。为了小鸟们如此新鲜的美餐,如此的好胃口。
不。这个城市里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曾经多么浪漫的关于吃饭的理想啊。
是刘博摧毁了她的理想。
在吃饭的问题上,卓尔倒不像那些蔑视厨房的现代女性,为了保持身材而像松鼠那样只吃一些坚果,连喝水都用量杯计算。卓尔的食欲旺盛,对天下美食具有浓厚的兴趣。但卓尔上大学前在家吃饭不擅厨艺,上了大学吃食堂,一直没有机会操练。结婚后终于自家开伙了,美好丰盛的餐桌叫人想一想都感到无比幸福。两个人过日子,就算早餐买着吃或是免了,午餐在单位吃盒饭,也有个每日晚餐和星期天的肚子等着。卓尔在星期天一大清早拽着刘博起床买菜,到书摊上买来菜谱,在调味的各种瓶瓶罐罐上贴纸条以示区别,厨房里一地鸡毛鱼鳞菜叶。起初卓尔还抱有幻想,企图说服刘博掌勺,但刘博声明自己从小一闻厨房的油烟味儿就会头疼欲裂,卓尔虽然对家务劳动分工持有坚定的女性立场,但为了爱护丈夫的身体,也只能暂时将理论搁置。卓尔不做饭则已,一旦系上了围裙,饭菜就奔着艺术品的水准去了。没过多久,卓尔端上桌的食物竟然有了模样,刘博眉开眼笑地伸长筷子,说真是色香——没等味字出口,筷子入嘴,眉头已紧,急忙改了口,说这菜看着让人食欲大增,吃到嘴里那味儿怎么就不对了呢。
最初的冲突,由于发型。当然是卓尔的发型。
结婚的那一天卓尔一头长发飘逸,顺畅的黑发垂肩,柔情似水,甩过来抛过去,掩了半边脸忽又阳光灿烂,刘博脸上的笑容也随之飘过来荡过去。过了些天,半夜里卓尔被他急促的抚摸弄醒了,只觉得一只大手在她脑袋上胡乱摩挲,刘博喘着粗气说卓尔卓尔你的头发不见了,卓尔迷迷糊糊答道,你怎么才发现啊。刘博醒了一半,说那它们到哪儿去了?卓尔说我把它扔在美容院啦。刘博完全醒了,坐起来说:我还以为我抱着个小男孩儿呢。卓尔不高兴了,说我本来就不是淑女呀你以为。刘博揉着眼看了她一会儿,说了句下回你理发提前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卓尔翻身爬起来开灯照镜子,怎么看怎么觉着自己这一头短发挺别致甚至可以说性感。
到了深秋,卓尔的短发养长了许多,那天来了寒流,卓尔突然感觉冷了,就到美容院烫了一个大回环的波浪型,毛茸茸的好暖和。走到家门口,才想起忘了提前通知刘博了。有些忐忑地进门,倒着身子走,不想看刘的脸色。没想到刘博在门厅里大喊,哎哎你这人,你怎么随便跑人家来,你怎么有我家钥匙啊你,你快给我出去让我老婆看见该闹误会了……卓尔转过脸,刘博愣在那里,说原来你又改戏啦,我还当是个别人呢,差点儿不认识了。他摘下眼镜把卓尔仔细瞧着,竟然很满意,说那你以后就梳这个发型吧,挺雍容挺华贵的呢。
一个星期后来了暖气,暖气片就在卓尔身后,卓尔觉得热了,卓尔下班时去了美容院。她花了价格不菲的工钱,把一头卷发拉直了,清汤挂面似的,半长不短地拢在耳朵后面。卓尔神清气爽地回家,她知道所谓“热了”只是一个借口,重要的是她不喜欢雍容更不喜欢华贵。她只喜欢刘博的惊喜,说实话,她就是想给刘博一个惊喜才这么干的。
但卓尔没有见到她期待的惊喜,而是见到了刘博的惊讶,更准确地说,是惊恐。在中文里,这三个词一字之差,谬误千里,那是卓尔后来才体会到的。刘博惊恐地拈起她的一根头发,放在眼镜片下细细察看,说你那弯儿呢弯儿,卓尔说直线是最近的。刘博说不对,你离我远了,我感觉怎么好像老是在换老婆。卓尔说这不正好,我就是想给你新鲜感啊。刘博认真地想了想说,不对,老婆只能有一个,我要一个老婆就足够了。
卓尔隔三差五地对着菜谱演练,等到刘博的胃口终于通过了答辩,她做饭的热情已如潮水般退去。一天她问刘博,干吗非要照着菜谱做菜呢?干吗非要跟别人吃同样的菜呢?比如说西红柿炒鸡蛋,干吗不能用草莓炒鸡蛋呢?比如说排骨冬瓜汤,干吗不做个茄子排骨汤呢?刘博哼哼着不置可否,卓尔第二天就做了一道新菜——红枣海带虾仁,红白黑三色赏心悦目。
卓尔对创造各种新菜,开始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兴趣。其实,新菜的工艺并不复杂,无非就是把各种荤素菜重新进行组合,把一般人不敢也不擅用的材料,搭配在一起而已。比如说牛肉加鸡肉清炖、胡萝卜烧鱼、蜂蜜菠萝豆腐等等,想象的空间很大,可以无穷无尽地变化下去,当然,必要的时候也得注意引进外埠的品种,使之更为丰富多彩。卓尔从新疆采访回来,立马就给刘博做了一个羊肉抓饭,那香味都快把人口水引出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吃到一半两个人已是十指“鲜血”淋漓,红色的浆汁顺着手腕流淌,却嚼不出有什么东西吃到了嘴里。刘博说卓尔你是不是记错了,这该不是羊肉捞饭吧。卓尔望着碗里的稀汤,嬉皮笑脸说对呀对呀羊肉抓饭新疆满街都是,可这羊肉捞饭你上哪儿找去。吃完了羊肉捞饭,剩下一锅红艳艳的油汤,第二天接着下面条,经济实惠啊。卓尔还为刘博做过一次西湖醋鱼,刘博夹了一筷子,说卓尔你行啊,这酸菜粉条跟我妈做的味儿还真不一样。卓尔把一盘醋鱼拿去给邻家的猫,猫一闻就把脑袋背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卓尔发现刘博开始频频出入于厨房。他把小油菜或是大白菜,切好后送进微波炉,烤得烂熟然后浇上一勺沙拉油,撒上盐拌一拌,像只兔子似的干掉一大盆。刘博变成了一个素食者。再后来,刘博说他加班,总是到了晚饭后才回家;到了星期天,刘博说要改善生活,拉着卓尔回他妈那儿去吃饭。卓尔去过几次就不再去了,她发现婆婆每回都做两个菜为刘博改善生活:醋熘白菜、红烧肉。而刘博居然百吃不厌。
卓尔明白了:她的刘博士习惯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二十多年来,刘博一直吃着白菜和红烧肉成长,如果不吃白菜和红烧肉,刘博的那一顿饭就算没吃。
刘博为了爱情,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卓尔感动了一会儿,竟有些难过。难过之后,卓尔很少再进厨房了。她每天在食堂和食街里买些现成的东西吃,中午吃担担面晚上吃馄饨,第二天中午吃牛肉面晚上吃包子,第三天中午吃米饭炒菜晚上吃饺子。卓尔独自一个人吃饭,吃得随心所欲。卓尔的原则是饭菜好坏无所谓,却不能重复。卓尔最讨厌吃同样的东西。
卓尔的发型惨遭失败,卓尔的热情也同时严重受挫。那以后她无论是盘头是扎马尾即便是剃成秃瓢,刘博也视而不见。发型事件使得卓尔对于婚姻的认识顿开茅塞:丈夫刘博最需要的是稳定感,在如此诡计多端的现代生活中,一个女人固定的形象必定代表着她从一而终的心态,那种一成不变的妻子才能让人觉得踏实心安。
可是,在卓尔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所有的街道马路广场都正在不停地拆迁整治之中。到处尘土飞扬,开膛破肚,一座新建的大厦被定向爆破炸毁,说是规划不合理;刚种下的杨树被一棵棵连着泥团挖出来,说是要改种银杏。前几天还是灰色的大楼,一转眼就被刷成了橘红色。如果用刘博的话说,这正是一个使劲地疯狂地在“作”的城市。每一粒弥漫的灰尘中都漂浮着许多陈旧而又新鲜的故事。既然马路在“作”,楼房在“作”,道路树木在“作”,卓尔为什么就不可以“作”呢?
三
那只翡鸟突然像一支箭似的直射出去,然后朝着蓝色的湖面俯冲。几乎在瞬间,就从水里叼起了一条银色的鱼。它把鱼衔在阔长的嘴里,展开双翅骄傲地迎着那只翠鸟飞过去。但翠鸟并不理会,它悠闲地抚弄着自己的羽毛,只用黑亮的眼珠斜睨着平静的水面。就在翡鸟落在了树枝上的一刹那,它忽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未等你看清它的去向,它已贴近了湖水,那一刻它就像一只没有鱼竿的鱼钩,不知从哪里甩出,须臾间却已经钓上了一条细长的鱼。那条鱼是金黄色的,鳍上有灰黑色的花斑。翠鸟在空中扇动着翅膀,像一架直升机般地悬浮在水面上,然后迅速地将鱼大口吞食。它冲着翡鸟叽叽地叫着,发出急促而欢快的呼唤。翡鸟不再迟疑,那条银色的小鱼即刻就消失在它张开的大嘴里。
翡鸟从树上飞下来,它们一前一后地在水面上追逐,细细的脚趾撩起碎玉般的浪花,贴着湖水直线飞行;有时它们忽然升空,就像两只一红一绿的风筝,在蓝天下蹁蹁翻滚。它们飞翔的影子在波浪中闪烁,嘴里衔着一条小鱼,那鱼头在空中而鱼尾却分明在水里扭动,它们边吃边玩,玩玩吃吃,捕食成为顺理成章的娱乐,或是某种艺术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