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把爱给作没了
卓尔觉得结婚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床上运动就像广播体操,一节一节地做,可以喊一二三四。那些文学作品把性爱写得那么欲仙欲死心荡神迷,卓尔却找不到一点儿感觉。婚后与刘博第一次做爱,除了疼痛与慌乱,卓尔再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有一本书里写一个女人的初夜,竟然要了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兴趣高昂贪得无厌,卓尔认为这个作者肯定有臆想症。也许卓尔在性爱上比较懵懂迟钝,她的性觉醒到来得太晚。卓尔真正体味到做女人的美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卓尔萌生了离婚的念头。她对刘博直说了,刘博问为什么?刘博的惊讶和奇怪没有半点作假。他甚至懒得听到卓尔的回答就说: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我可不想跟着你一块儿“作”。
五
后来刘博就接到了多伦多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硕升博,5年的全额奖学金。刘博去了加拿大,很快给卓尔办好了陪读。卓尔虽然一直很想到国外去逛逛看看,却不想跟刘博一块儿去。但不跟刘博一起去,卓尔的那个一塌糊涂的GRE分数,总是申请不到学校,一时半会儿看来也去不成。卓尔在出国和刘博之间比较选择,决定作出妥协的姿态。她和刘博之间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既没有第三者也不为争夺财产,离婚不离婚其实也是无所谓的。卓尔甚至看到了一线光明,盼望着国外新奇的生活会改变刘博,将他以往的种种陈规陋习来一次彻底的革命性颠覆。卓尔在睡梦中怀抱着如此热烈殷切的期待飞过太平洋,一觉醒来,刘博在机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带你到一家中餐馆去吃晚饭,那儿的醋熘白菜,比我妈做得还好吃。
卓尔和刘博婚后,住在刘博父母补差得到的一小单元两居室。老楼的结构陈旧,只有一个极小的门厅,一个卧房,客厅是书房兼用的。但比起无房租房的同学,卓尔已经心满意足,两个人马马虎虎收拾了一番就急着搬了进去。
住了不久,卓尔就觉出不方便和不顺眼来了。何况呢,就是再方便,天天看也会腻味,一腻味就不顺眼了。卓尔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卓尔从小就习惯了不停地搬家。如今在这样横平竖直的城市,既然无家可搬,那么把家具挪一挪也是好的。所以每隔几个星期,卓尔就琢磨着把沙发换到窗口去,或者把床从东边移到西边。刘博的书实在是太多了,一本本摊开着,无论在哪里坐下,准能一屁股坐在他的书上,所以需要在墙上做几个小书架,或是把所有的墙面都做成书柜……卓尔说干就干,像一只小蚂蚁拖动着一粒硕大的饭团。她不想请刘博帮忙,那样根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卓尔忙得汗水流进眼睛里,等到刘博从图书馆或是父母家回来,自己的小家已是焕然一新了……
但刘博不领情。刘博说,你总是改来改去的,烦不烦啊?这还是不是我的家啊,家是什么,就是一进门来,永远知道自己的东西在哪儿,家就是一个窝儿。
卓尔好委屈。卓尔分辩说,每天都面对着同样的东西,你烦不烦啊?
刘博有些痛心了。刘博说,我没错怪你呀,你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有一天清晨,鸟儿们都已早早出去玩耍,他们径直走到了那面坡崖下,但坡崖太陡了,没有人能够攀援上去。后来卓尔爬到了那土坡对面的一棵大树上,在树杈上架起了望远镜,早晨阳光的角度恰似一只探照灯,斜斜地照过来,在那里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中一只鸟巢中的情形。卓尔发现那土洞竟有五六十公分长,差不多两尺吧,像一条笔直的隧道,通往山岩深处。那隧道至土壁的末端,竟扩出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正规的“窑洞”,在“炕”上那一堆柔软的枯草和毛絮中,他们隐隐望见了几个圆溜溜的小白球。他告诉卓尔说,那是几枚鸟蛋,秋天到来的时候,会有四至七只羽毛丰满的小翡翠鸟,从这个洞穴里飞出去。
卓尔举着望远镜的手臂酸乏,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她用一只手紧紧抱住树干,生怕自己会兴奋得掉下去。阳光慢慢地移开,洞内变得幽暗模糊。卓尔只能靠在树枝上,想象着在那个温暖的巢穴,曾经发生和将会发生的一切:当暴风雨袭来时,矫健的雄鸟用它粗长的喙,一遍一遍地替雌鸟舔干被雨淋湿了的羽毛……
卓尔的泪水像雨水一样淌下来,滴在镜头上。
不。这个城市没有翡翠鸟。在北方,卓尔再也没有见过它们。
婚姻是一所学校,婚后的日子迫使卓尔反省自己,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一大堆毛病和缺点。因为有一天刘博严肃地对卓尔说,我发现你原来是这么一个喜新厌旧的人啊。卓尔默然。
卓尔低声说,是你,是你自己把日子过旧了。
刘博摔门走了,把声音夹在门缝里:你就“作”吧你!
卓尔苦着脸望着这个日新月异却是空空荡荡的窝儿,总算彻底明白了自己与刘博不可兼容的原因:刘博是一个巴望每天的日子都一样的人。而她,恰好相反,她希望每一天都不一样。她的人生,每一天都应该是有变化的。
卓尔改变不了刘博,但卓尔绝不会改变自己。冷战开始了,冷战无休止地持续下去。有一天晚上刘博忽然变得温存,刘博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要个孩子你肯定就没有工夫折腾自己了。卓尔说不,我还没折腾够呢我哪有空要孩子?
卓尔开始拒绝刘博,在床上。她拒绝的原因更多是由于厌倦。刘博的欲望虽然强烈,表达的方式却始终如一。婚后不久,卓尔就发现,刘博每次做爱的程序都是一模一样的。首先洗澡,然后亲吻抚摸,然后插入——就像打开电脑后按部就班进入到文件那栏,一步都不能错的。假如卓尔歪在床边上,刘博是肯定要把她挪到床的正中央,她的位置必须是固定的。刘博从来没有过一次即兴的、随时随地的那种,比如说突如其来的,在地板上,或是沙发上。卓尔翻身,卓尔翘臀,卓尔一跃把刘博压在身子底下,卓尔说你试试嘛,我想试试。刘博涨红了脸说,快别这样,我不习惯。卓尔若是再想折腾下去,刘博手足无措地忽然就萎靡了,卓尔只好恹恹地作罢。这样的情形出现了多次,卓尔兴味索然。
卓尔原来真的是喜新厌旧啊——你看看,遥控器干吗老拿在手里,不停地按按按跳跳跳烦不烦啊你,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把这个节目看完。刘博冲着电视低声抱怨。卓尔说我在找那个频道,我找一个比这好看的给你,它跑哪儿去了呢,对不起我还得调台……
下个月不订这家报纸了啊刘博,一版版尽是广告举得我胳膊疼,我要改成那一家报纸了啊,卓尔说。你买的酸奶没味儿我买了另一个牌子的啦,手纸的牌子也得换换,这纸太薄了刘博。这条裙子的颜色怎么就和昨天在商店里看时不一样呢,我得到西单去一趟,晚一天就怕人家不给换了,还有那瓶面霜……
假如卓尔的捣腾仅仅停留在她自己的化妆品和裙子方面,刘博也许可以视而不见。但精力充沛的卓尔,竟然忘乎所以地侵犯了刘博的领地,刘博终于忍无可忍了,是为了他的那些书那些资料那些不能随意改变位置的一切用品。
同刘博分手以后很久,卓尔偶然还会检省自己的错误。她想如果能在结婚之前,就知道她与刘博的生活习惯竟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她是一定不会嫁给刘博的。刘博的毛巾不能动,移动了位置,刘博就怎么都看不见了;刘博的眼镜盒茶杯电动剃须刀不能动,一动就怎么也找不着了;刘博的鞋子袜子不能动,一动就会穿错穿反了;刘博的写字台更不能动,一动他就写不出字来了。刘博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必须放在一个绝对固定的地方,任何时候刘博一伸手,它们就会主动跳到他的手掌里。任何时候刘博奔着他的东西去,它们都老老实实在那儿等着他。
偏偏的,卓尔这个人是不可能不动的。卓尔不动就会死。卓尔的妈妈在生前一直怀疑卓尔患有幼年以及成年多动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