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好好的,又作起来了
卓尔的手指触到了键盘。没有涂指甲油的指尖,松散地平摊着,呈现着一种天然本色的红润。指甲盖连着手指的部位,十道浅粉色的弧形,像十个刚刚升起的弯月,闪着温和而平静的光泽。卓尔犹豫着,指尖在键盘的边缘一次次掠过。她觉得自己对那个G小姐仍是恨不起来,她不恨她,她只是为她惋惜,甚至有点同情她了。可怜的女人,她若不是弱者,又怎么会用自己的身体这仅剩的资源,去换取强者的一杯残羹呢?比起男性理直气壮厚颜无耻的性骚扰,女人那些机关算尽忍辱负重的性诱惑,更像是山穷水尽的悬崖上悲壮的纵身一跃……
卓尔站了起来。她的脑袋从低矮的白色隔断中钻出来,望见了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黑色的头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显得好高呵,她可以俯瞰众人,一览众山小了。她才不会去给大伙发什么电子邮件,她要说的话,会用自己的嘴大声地说出来。她今天早上的唇膏涂得格外精心,是颜色鲜浓的那一支,正如她此刻强烈的说话欲,让每一个人的耳朵都亲自听到。
突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格外清亮:
那封邮件你们都看到了,大伙都别浪费时间瞎猜了,我告诉你们,写信的人指的就是我。所以我必须在这里声明,请大家别为我担心,我绝不会在公家的时间、公家的地点,跟一个公家的人,亲我私人的嘴儿。
卓尔又补充说:我想要跟人亲嘴儿,我有自个儿的房,干什么都成,谁也管不着,哪管是跟人睡觉呢。我不要这种清白,清白对我没用。我只是想告诉大伙,每个人的嘴都是自己的,应该好好爱护。
她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捡起来重新码好,抓起自己的书包往外走。走到门口,迅速冷静下来的卓尔回头对齐经理笑了笑,用玩笑的口吻说:我的嘴今天本想同你好好说话的,没打算进行别的休闲活动,对不起啦。你还是把这位置留着,留给愿意同你在办公室里厮混的人吧。
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地带上,整座楼都好像摇晃起来。
第二天早上,卓尔打开电脑,发现了一封主题为“炸弹”的新邮件。
邮件奇短,一共只有两行。卓尔匆匆扫了一眼,她的头嗡地一下果然炸了。
——办公室禁止卖淫!即便是亲嘴儿也污染环境。各位同事,警惕有人借加班为名,利用公家的地儿,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请大家赶紧打扫卫生!
卓尔说完,走到门口拿来一只纸箱,把办公桌抽屉里的东西,哗地全倒了进去。她的动作有点夸张,把东西弄得乒乓乱响。卓尔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路了。离开的决定是在一刹那间作出的,连卓尔自己也闹蒙了。她并没有想走,她真的不想走。她还想争取试用合格,在天琛公司休养生息呢。一直到她冲出那座写字楼的大门,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了离开。若是不离开,她的那番话就等于没说。她并不想同那个G较劲儿,她只是想有一张自己的嘴——那些公家的嘴里,怎么就连一句私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卓尔把鼓鼓的纸盒塞进了富康的后座,扭开音乐键,一股震耳的声浪从车窗里冲出来。她把车开得飞快,肆无忌惮地闯过一个红灯,当下一个路口的警察伸手将她拦下时,她全身竟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快感。
三
卓尔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给陶桃打电话。她略去了经过,只简单报告了事情的结果,就像说着街上看到的一起车祸。她那么平淡无奇地讲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不辞而别,原来并没有她以前认为的那样艰难——她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把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或是联结着两节车厢的挂钩,解开了摘除了。她明白自己其实是从心底里不喜欢写字楼的,其实她早就受够了,这次事件只不过给她的逃跑提供了一次充足的理由、一个问心无愧的借口而已。她一边对陶桃讲着一边咯咯地笑,她觉得浑身酥软,是那种高烧出了一身大汗,退了烧以后,有点儿飘忽的轻松感……
陶桃在上班,好像正忙着,哦哦地应声,听得心不在焉。
炸裂成碎片的脑浆,毫无方向地四处乱窜。办公室的每一个方格笼子里,这颗炸弹正载着最新的消息,在一台台电脑屏幕上悠哉悠哉地游逛。卓尔听见隔板后面的窃窃私语和轻蔑的冷笑,感觉到由于负载了太多的信息而变得沉重的空气,压迫着她的神经使她呼吸困难。是的,办公室的每个人都接到了这枚炸弹,每个人都被炸弹击中,无数碎片变成了一道道不屑的目光,穿透了隔板朝卓尔射来。
不是这样的!卓尔抱紧了自己的脑袋,蠕动着嘴唇,但她发不出声音。信息时代的闲言碎语无需再用嘴来传播,但在办公桌上贯通全球的方脑袋上,那只亮晶晶的大嘴,无声无息地就把全世界的消息都通报了。卓尔知道自己的嘴掉在人堆里了。人人都有一张嘴,但有些人的嘴唇,在瞬间就会变成一种锋利的武器。人一旦变成了人群,私人的嘴就变成了公众的嘴。卓尔的嘴唇被无数嘴唇吮吸了,被无数张嘴流出的口水淹没了,这会儿她找不到自己的嘴了。
女人呵,你们为什么总是同性相残?卓尔的心脏猛烈地疼痛起来。也许她永远不会明白,窥视者究竟躲藏在哪个角落里洞察这些?她只知道有一张嘴早已布下了陷阱,像那个吞噬一切的宇宙黑洞,在等待着她自投罗网。比起女人的嘴,齐经理的嘴实在算不上什么嘴了;姓齐的那张嘴没有对卓尔造成任何威胁,而女人的嘴却具有准确无误的杀伤力。女人借助男人的力量来杀伤女人的时候,女性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同性这个概念更是不存在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个人,面对着前后左右的竞争者。
卓尔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团混乱,G小姐高耸的胸脯在她眼前颤动,她突然可怜起昨晚那个给她带来了麻烦的骚扰者——性骚扰毕竟是出于单纯的性,性在身体的范畴内是无辜的,性骚扰还带有那么一点饥不择食的渴望,丧失理性的冒犯中暗藏着危险的代价;而性诱惑呢?女人对男人的性引诱,却能够畅通无阻——出于理智、出于利益、出于赤裸裸的目的,性诱惑是一只捕鼠器一个鱼饵,只需投下一小块肉皮一小截蚯蚓,女人便能用身体换回她想要的东西。当性骚扰作为一个问题被女人们大张挞伐的同时,女人可曾正视过性诱惑那种女性惯用的伎俩呢?当然包括她自己在内。
卓尔心里充满了对G小姐的愤懑与蔑视。她完全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电脑上发出针锋相对措辞犀利的电子邮件,将G小姐这一个月来对卓尔的刁难嫉恨一件件揭露,将她的虚伪丑恶无耻公之于众。最起码也碰个鱼死网破,大不了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