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的欲望从哪里来?
在卓尔九岁那年,姨妈从北京给卓尔寄来一件新年礼物,那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娃娃。那个娃娃的眼睛蓝得像草甸子上的天空,长长的卷发像秋天的草叶,小小的红嘴唇像熟透的山里红。娃娃的眼睛会转,胳膊会动,随便哪里掰一掰,手啊脚啊就舞蹈起来,连脚腕子上的鞋,想冲前就冲前,想往后就往后,把卓尔美得不知姓什么了。卓尔和她睡一个被窝儿,喜欢得直舔她的脸,卓尔把娃娃身上的小裙子小背心都扒了,围上自己的蝴蝶结丝带手帕,把娃娃打扮得像个蒙古公主。
第二天早晨,卓尔一醒过来,就在床上哭了,她把娃娃扔在了地上。她说她不要那个娃娃了,那个娃娃的脑袋不会动,脑袋不会动的娃娃,要她点点头,她只会鞠躬,要她摇摇头,她只会晃晃身子,那是一个笨娃娃。卓尔不要这个娃娃了,到了第三天,卓尔用这个娃娃,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换了一盒塑料拼图。拼图比娃娃好玩多了,你想拼成个什么东西,就能拼成个什么——房子钻塔油罐车什么的,卓尔好开心。妈妈吃惊地嚷嚷说你这孩子这傻丫头,你才多点儿大就会跟人换东西了你!人家换东西越换越大,你的娃娃是个什么价,这塑料拼图才值几个钱,这是不平等交易你懂不懂?
卓尔听不懂,也许是听懂了。卓尔把那盒拼图稀里哗啦摆弄了几天,用拼图和一个男生换了一块橡皮。那块橡皮是一只香蕉的形状,金黄色的,上面有芝麻样的黑点,放在鼻子下闻,有一股真的香蕉气味。妈妈说嗳你怎么不玩拼图啦,卓尔说它变成橡皮了。妈妈走过来看那只会变的橡皮,沉下脸说卓尔你长大可不能去做买卖,你会往死里赔。卓尔说我喜欢橡皮,我从昨天开始喜欢橡皮了。爸爸猛地把卓尔抱起来说,好啊好啊,不喜欢的东西一点用也没有,你把不喜欢的东西换成自己喜欢的东西,卓尔的能耐大了。
对于卓尔自己来说,那些闪烁的记忆,像小鸟遗落的羽毛,只有在起风的时候才会飞扬。
卓尔常常觉得自己像是大漠里吹来的一粒沙子。
它在空中盘旋,在风里游荡,它每天都在旅行,跃过高原戈壁,降落,再起飞。它不是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而是像一个被迫跳伞的飞行员,旅程戛然而止。
卓尔出生在西北戈壁的那个油田,一个叫查尔淖的地方。卓尔被起名为卓尔是很自然的事情。离开查尔淖以后,卓尔有了个弟,叫成了卓越。
那片干旱的沙漠,在卓尔童年的想象中,已经永远地定格成一片金黄色的大海。无际的沙丘是凝固的海浪,细长而孤独的井架,是船上的桅杆;成群的黄羊跑过,像海上翩翩的海鸥;遇上井喷,就会有数不清的黑鱼从地底下冒出来,在金色的沙滩上活蹦乱跳。
如今想起来,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
比如一只母鸡下了蛋,咯嗒咯嗒地叫,或是嘹亮或是含蓄,它是为自己那个产品做广告,告诉大家这地方多了一只新的鸡蛋,这属于正当竞争的广告。但若是有那么一只母鸡,下了蛋以后,发出凌晨时分公鸡昂扬的啼鸣,使人们误以为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出来了,早餐的鸡蛋已经吃过了——把一只鸡蛋变成了一个太阳,那么这广告就有谋财害命的意思了。卓尔常常被请去为别人下的蛋大声嚷嚷,她擅长用诡秘的口气,把一只鹌鹑蛋模糊成一只鸭蛋,或是把一只鸭蛋比拟成一只鹅蛋,但她从来不玩广告业通常用一只鸡蛋去替换一个太阳的那种拙劣把戏,她关心的是那只鸡蛋被蒸煮煎炒后的事情——蛋白质啊蛋白质,没看见么,都在你的身体里,它就是你的生命本身,或者干脆,那鸡蛋不就是你自个儿么,甭管是坏蛋好蛋混蛋……
卓尔从椅子上跳下来。她知道自己此刻所陷入的困境,是因为她仍然不明白郑达磊的那些珠宝翡翠,无论是做成报纸杂志宣传页的平面广告;还是那些灯箱气球包括飞机尾部在天空中喷下一串气体字母的立体广告,究竟同鸡蛋是个什么关系。
二
牵扯。网络状,横向纵向经度纬度,从四面八方,在她腹中拉锯。
卓尔还没上小学,爸爸就离开了查尔淖,出发去渤海边上那片荒滩勘探新的油田。等到卓尔认识了邮票,爸爸的信先是从大庆后又从天津大港寄来,再后来是那个叫做南海的地方。小学里有一年寒假,妈妈带着她去萨尔图过春节,她的手冻在门把手上差点拿不下来了。上初中那年,她和妈妈被接到了山东胜利油田,在一间白色的铁皮房子里,她问妈妈那个一脸胡子茬儿戴眼镜的男人是谁,妈妈说那是爸爸。但卓尔还是不认识自己的爸爸,她一直把他当成一个蒙面的侠客,每当他出现一次,她们就会搬一次家,从帐篷到木板房到红砖房。卓尔觉得自己是在无数次的搬家中,像那些包裹和纸箱,一次次增加了身体的重量。卓尔习惯了搬家,如果有一年不搬家,卓尔就会生出百日咳猩红热麻疹感冒等诸如此类的毛病。
到卓尔初三那年,卓尔一家和飞扬的沙子一起,落在了北京石油部。从那以后,卓尔的身高就固定在一米六十二,无论如何不再增高了。
关于卓尔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表现,家里和周围的人,评价各执一词。
卓尔的母亲直到前几年去世,仍坚持那样一种说法,她认为卓尔在十四岁之前,绝对是天下少有的乖乖女。当妈妈去上班,临走抓一把豆子让她数,等回到家女儿早已把那豆子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告诉她每一小堆豆子是十粒;若是给她一张纸一支笔,她趴在纸上胡涂乱抹,把一张纸画得满满登登翻过来再画;秋天的时候,女儿会抱着一只金黄的向日葵盘,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粒粒剥开,剥好的瓜子儿把衣袋撑得鼓鼓;放了寒假,她就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天上的云地上的雪,几个钟头身子都一动不动……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卓尔的爸爸就会不由自主地摇头,他说那是表象表面现象嘛,卓尔其实从小就不安分,我是知道的,你们难道就忘了那件事啦?
他说的那件事,在卓尔成年后一再地被家人提起。
雨早已停了,天空的颜色十分暧昧。那女人已把她的衣服棉被,从绳上收得干干净净。一只灰黄色的小麻雀,在对面阳台的沿儿上一蹦一蹦。它从高高的屋顶上刷地飞下来,降落在半空中一棵稀疏的杨树枝上,树枝颤动了一下,弹起来,那只麻雀乘势跳到了平行的一根树枝上,一丛嫩绿的新叶将它裹住了,等她再次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在那家阳台上忙碌地跳来跳去,鬼头鬼脑地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在一刻不停地动弹。麻雀其实根本是不会走路的,它用跳跃来代替走路,它要么飞翔、要么垂直坠落。若是把它停留的点位用直线连接,就会出现一张杂乱无序的立体网络,直到它嘟地一声破网而去,逃得无影无踪。
卓尔觉得若是把自己比成一只麻雀,有好大喜功之嫌。至少麻雀会飞,但卓尔不会;麻雀有翅膀,但卓尔没有。卓尔真是连一只麻雀都不如了么?不过卓尔毕竟有一点是同麻雀相同的,那就是卓尔也不会走路,既然托生为人,人走路走到极致,须用跑步来加以体现,跑步是两点一线的,有起点有终点有目标有连续性,可是每当卓尔回忆往事的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是支离破碎不连贯的,即便把那些一小截一小截南辕北辙的短线强行勾连,一种呈跳跃状的K线图便无情地显现出来。
卓尔知道,人若是跳跃不当就有摔死的危险。但麻雀们却很快乐。
一个女孩欢喜地雀跃着,一蹦一跳地走来。她从不奔跑,只是跳跃。
她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