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作是一种创意
就在这天傍晚,心绪恶劣的郑达磊接到了陶桃的电话,让他下班后到她那里去一趟。他说唉呀宝贝儿你就饶了我吧,这些天我已经是焦头烂额了,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好不好,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吧。陶桃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绝与刚硬。她说你要是今天晚上不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郑达磊心里蹿上一股火,他说陶桃你不必这样威胁我,跟我这么长时间,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胁迫。电话那一头沉默了许久,他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他大声喊她的名字,无人应答,最后传来忙音,她已把电话撂下。
郑达磊心里倒有些不安起来,处理完公司的事务已近8点,他在附近的小饭馆草草吃了碗面条,还是开车往陶桃的住处去了。
三环上如流的车灯,迎面扑来的金黄和黑暗中退去的血红,刺眼的光亮将夜路照得如同白昼。但夜幕仍然重重叠叠地遮挡着这个城市。郑达磊的车在黑夜里如风穿行,忽而有一种大幕快要落下的感觉,黑暗会将他一口吞噬。他猛地打开了远光灯,将前路一下子照得老远,才觉心里踏实了些。却在进入辅路后,由于忘了系安全带,在一个路口被交警拦下,吃了罚单还挨了训。
他们一直谈到郑达磊的秘书第三次来催促郑总,问他是在公司餐厅用午餐,还是到外面的酒店订餐。
很久以后,卓尔偶然想起那天中午的情形,仍然有些纳闷。她始终搞不懂,明明一分钟前天空还是万里无云风和日丽,怎么突然就会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就算是她先发火、先摔了文件夹,就算是她太冲动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但原因却在郑达磊那里,导火索是他点燃的。他凭什么在最后拍板前的那一刻,突然要求她修改一个关键的环节——把场地移到有冷气的场馆,无论是哪个画廊还是展厅都可。他说他考虑再三,还是室内更规范更安全也更具人气。其实一开始他就不太赞成设在公园内的,天气太热,冰块融化的速度太快会造成意外的纰漏,等等。虽说租用场馆的费用会大大增加,但如果设在公园内,三天里每天换冰的费用,算下来几乎同租用场馆相抵,所以还是放在室内更划算些……
卓尔一口水噎在嗓子里,她急急地叫起来说不对不对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既然活动命名为“天琛——自然之宝”,放在树林里和放在冷气房里,两种不同的外部环境,所提供所负载的精神内涵是截然不同的。她一开始设想的两种方案,仅仅是为了测试郑达磊本人对这个活动的理解。就她的本意来说,她更希望是一个开放式的、有公众参与的事件。开幕那天,可变性的因素越多,活动的空间就越宽广,在她的设想中,她的愿望和她的目标是……
郑达磊的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嘴角耷拉下来。他冷冷地打断了她:
测试?这个词用得不太妥当吧。你以为你是谁呢?你看那电影的字幕上,策划人和出品人,也有个界限呢。天琛公司的活动,总该由天琛的老板来拍板吧。你一口一个“我的愿望我的目标”,你怎么不想想,天琛的愿望天琛的目标天琛的预期是什么,我这个天琛的老板,真正需要的又是什么……
你看,若是放在公园里办呢,场租费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卓尔仰头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若是放在有冷气的展览馆,比如像炎黄艺术馆、展览中心或是其他画廊什么的,场租费就要高得多。参展的全部玉器,都是由贵公司提供的,是你们自己的产品陈列品,你要是愿意把你那些宝贝都拿出来展示,只须到保险公司注册,花上一笔限时效的保险费就可以了;真人模特呢,那就看你打算请什么级别的了,若是国际名模,再来几位著名影星助兴,仅仅是模特的费用立马就可以蹿至7位数以上;不过我倒是劝你不必动用什么国际名模,花钱倒在其次,我只是觉得有点俗滥,跟我们这个活动的宗旨和格调不大相符。我的策划理念强调的是“天然”两个字,珠宝玉石都取之于大地,然后回归于人,让普通的人都懂一点玉的常识、对玉文化发生一点兴趣,同时记住有一家“天琛”公司,专营翡翠玉石,质量可靠——贵公司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我设想的模特,就是普通的女孩,像我们平时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或是同住一个小区里邻家的女孩,由她们来佩带那些玉石首饰,观者会有亲切感亲近感,不像那些时装表演,只是为了展示时尚、供人欣赏,那些华丽的奇装异服,其实同人们的日常生活完全无关,是只能远看而不能真穿的。而我们的活动,却要让观众们离开时,获得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和参与感,产生出强烈的购买、模仿、实践的欲望。所以,模特哪怕是用天琛公司的职工来担任,都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卓尔一口气说着,一时竟刹不住车。她还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也会如此滔滔不绝。她觉得郑达磊其实并没有完全理解她的创意,或者说,有一些可伸展的外延和多义性,是被他忽略了的。既然他已经基本认可了这个创意,那么她必须把策划书上文字和图像无法表述的部分,用声情并茂的形象化语言,彻底攻克郑达磊。
郑达磊不时微微点头,饶有兴致地听着,在指间将卓尔的声音——那一粒粒在空气的振荡中,发出悦耳响声的珠串一一捻过。他看见卓尔的面孔在激情的讲演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光晕,小巧的嘴唇一开一合如孕育珍珠的河蚌,浅粉色的舌尖吐露无忌,令人产生出性感的联想。她的眼神咄咄逼人,琥珀色的亮光闪烁,精灵般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她的脖子白皙而光滑,两块硕大的锁骨突兀地横在肩胛两侧,像是两片无瑕的白玉,在阳光下透明如水,侧影中又呈蛋清的质地……
卓尔有时候其实是蛮可爱的啊。郑达磊在心里感慨。可惜多一半时候,她不是温润的玉,而像玫或是瑰那样的美石尚需打磨。玉不琢不成器,但谁能把卓尔给雕琢成形呢?所以卓尔这样无羁的女人永远也成不了玉。若是把陶桃比作柔顺如水的丝绸,那么卓尔就是一只咬破了茧子乱飞的蛾;丝绸的色调图案是已被织成了的,它可任人剪裁,穿在任何人身上;但蛾子却四处扑腾,内里有一种生动和活力,连产籽都是爆发喷涌的……
郑达磊在那瞬间里有些走神了。
卓尔一把拂去了膝上的文件夹,站了起来。她说那你就另请高明吧,你愿意在哪儿展出我管不着。但有一条,如果天琛剽窃盗用了我的方案,我也会像老乔那么干的,别怪我不客气。三天之内,请把我设计费付清了!
卓尔走到门口,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图片资料,回转身蹲在地上,把它们一张张拣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郑达磊伫立不动的脚上锃亮的鞋尖,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剧烈的厌恶感。她想自己其实还是不了解郑达磊这个人的——为什么每一次同他见面,好感与恶感都会在瞬间里不断反复交替?
卓尔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个瞬间里,郑达磊亦体验了与她完全相同的感受。就像浪峰上的舟楫,同海浪一同升上浪尖又跌入谷底,彼此一同消长。当然,作为男人的郑达磊,会比卓尔的反应更强烈更复杂些。他望着卓尔直直地冲出房门的背影,脑子里闪过一个很不文雅却十分贴切的念头——如今莫非真是像那些男人们议论的那样——到了一个女性勃起的时代么?
三
多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郑达磊,近日里,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被他一人兼并了。
卓尔的声音在急急地继续着:我还要借用一下贵公司的楼道、走廊、所有的办公室里,那些镶嵌在墙上的方形字幅,那些同玉有关的汉字书法,这些都是现成的东西不用花钱吧,但布置在展览现场,文化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
好哇好!郑达磊猛一击掌,忍不住大声喊道。你可真是神了,投入少产出多,少花钱多办事,我早就说你的商感不错,我有眼力吧。
不用急着夸我。卓尔沉下脸正色道。下面就该你出血啦,这笔钱可是一分也不能省。你听着,最大的一笔费用,是在冰块的制作上,必须租用大型冷库,还有不少人工。制作一块30×60×80公分的冰块,需要二十四个小时,一块冰的成本价是三十元左右,我起码需要几百块冰,你算算是多少吧。而且,要想保证冰块的绝对透明,没有一粒气泡混杂,必须配备真空抽气装置。为了玉器的运输和加工安全,得租用二十四小时现场保安人员。还有,放入冰块中的翡翠玉器,你得负责提供全部的文字说明……
没问题没问题,这些都不是个问题。郑达磊兴奋地搓着手连声说。一定要使用最好的设备,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含糊,我做事历来都是这个原则,不做则已,一旦出手定是完美无缺。至于玉器嘛,它的物理结构能耐得住零下几十度的低温,你这个创意,真正是物尽其用喔……
这天上午,卓尔和郑达磊一拍即合、相谈甚欢,他们之间竟是如此默契,几乎超过了他们彼此猜测的预期。为了共同做成一件事,他们迅速发现了对方身上过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种种美德,他们之间的审美观和文化品位是如此相近,甚至彼此都觉得唯有他们俩人才是世上最为相知的老友。卓尔把杯里的茶都喝得没了颜色,郑达磊整整一上午没接过一个电话,他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推敲了再推敲、琢磨了又琢磨,一直到双方都认为万无一失。郑达磊告诉卓尔,他将立即成立一个专门的筹备小组,由卓尔任艺术总监,另派一位公司的办公室副主任全权协理全部事务,先期资金将在三天后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