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往死里作
卓尔的泪水刷地淌了下来。
她们抱在一起,互相轻摇对方的身体,久久地相拥而泣。黏稠而冰凉的泪水木然地从面颊上爬过,在陶桃喃喃不知所云断断续续的哭诉声中,卓尔想起了几年前那个深夜,与陶桃在出租屋第一次抱头痛哭的情形。那是卓尔一生中第一次对女人生出同情和怜悯之心。是陶桃让她懂得了女人是怎么回事,也是陶桃惊醒了自己,该怎样去做另一种和陶桃不一样的女人。许多许多日子,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过去了。如今的卓尔在与陶桃同悲共泣之时,却再不会像那个凄凉的夜晚,默默无言地陪着她掉一夜眼泪了。她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陶桃,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想说,其实任何人都奈何不了你的,真正能毁坏你的只有自己。她想说,如果一个人的行为像一只野猫,那就别计较别怨恨别人用对待野猫的态度对待你。她想说,再长久的爱情,在人一生中都只是片断中的一个镜头,只要电影胶片没有放完,新的镜头迟早都要接上来的。她还想说,一个人若是喝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该及时把空酒瓶子扔掉……
卓尔猛地咽了口唾沫,把话噎了回去。这些平常普通的道理,难道久经沙场的陶桃真会不知道么?卓尔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清楚,又有什么资格来开导陶桃呢?
一只白净的手立即把纸巾递了过来。卢荟的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嗳嗳哭什么哪,依我看,这套首饰起码值几十万啊。不管怎么说,郑总这个人还是挺够意思的……
陶桃哭笑不得地把纸巾揉成一团。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曾梦寐以求的这一套翠玉首饰,竟然是在这样的日子,以这样的方式,送到了她的手上。这究竟算是一件信物还是作为一种赔偿?在这世上,她的真情她的梦想她的苦她的痛,有什么样名贵的珠宝能与此等值交换呢?这不是她感情的价码,不是。而是他的心理价位——他自以为公平的价码。可是他不知道,在陶桃心里,他本来是无价的呵。
陶桃欠起身子,猛然伸出手,将被单上的锦盒拂开去。她似乎听见了那只盒子落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伴随着一阵清脆零乱的持续滚动声,那个瞬间她脑中闪过“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句诗。然而,卢荟在发出一声惊叫的同时迅猛地扑过来把那只锦盒一把抱住了。只是有一只小小的胸针从未关严的盒缝滑了出来……
陶桃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三
卢荟拉开了病房的壁柜门,从里头拿出了一只精美的锦盒。那盒子沉甸甸的,有一本豪华杂志大小,银白色的丝绒面上系着一根鲜红的缎带。它的样子像是一只首饰盒,但首饰盒却极少有那么大的。
刚才你睡着的时候,郑达磊来过了……
你说什么?陶桃猛地仰起了脖子,一阵剧烈的疼痛又使她不得不跌落在枕上。她喃喃自语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我想,当然是卓尔告诉他的。他匆匆赶来,把你手术后的单人病房都一一安排好了。见你昏睡着,他说他还有会议先走了,让我在你醒来后,把这个东西交给你,说是一定会带给你很大安慰的。他说时间太急,没有来得及买鲜花,就让这个盒子代替吧……
陶桃从被单下伸出两只手,慢慢地抽去了盒面的缎带,轻轻地把盒子掀开。尽管她心里已经隐隐地猜到那是一件什么东西,但当她把盒子完全揭开时,仍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卓尔急急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见到的是卢荟趴在床边的地上,正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情景。她的脚差点踩着一枚碧绿的胸针,像一只高举长矛的绿螳螂挡在路上。那一刻卓尔觉得好生奇怪,不明白这些个让她忙乎了十几个小时,已经像琥珀中的昆虫那样被载入冻层的翡翠玉器,何以会滚落在这个地方。她恍然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又一次走进了冷库。她的思维已经差不多被冷库冻结了,还没来得及被那辆富康车由严寒的南极带回到高温酷暑的热带岛国。
直到她一抬眼看见了穿着条纹病号服,满脸泪雨涟涟的那个女人。
卓尔扑到陶桃的床边,一把抱住了她。
浑身冰凉的卓尔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个烫人的火球,胳膊被烤得嗞嗞作响。战栗的火苗在她怀里蹿动,她闻到了自己衣服上发出焦灼的气味。但卓尔仍然感觉到冷,一种从心底深处传来的彻骨之寒,连陶桃灼热的体温都无法使她暖和过来。她忽然发现冷库的冷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冷,若是在一个热得流汗的地方仍然觉得冷,那就是真的冷了。她感觉到陶桃柔软的身体在她怀里迅速地凉下去,变得僵硬而枯瘦。卓尔要是变成一个冷库,也许就能把陶桃给冰镇了。
没了……孩子……陶桃伏在她肩上无声地抽泣着。卓尔你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真想要的……
银白色的丝绒底垫上,用银色的细丝带,固定着七八件翠绿色的首饰,在丝绒上摆出了错落有致的图形:一串翠玉的扁圆形项链、一副耳坠、一副手镯、还有一枝白金镶嵌的绿玉胸针——这一整套玉饰,一码色均匀的宝石绿、玉质温润纯净,不带任何偏色,定是取自同一块玉料。一线残阳正从窗口斜斜地透进来,落在那一对墨绿色的手镯上,像是山崖下两池并列的深潭,反射出绸缎般的光焰。那一副菱形的耳坠,像是漂浮在水面的两片油青色的绿叶,点点阳光在叶片上洒下了滴滴水珠。那串珠链绿得浓艳,像一条扭着腰肢的竹叶青蛇,妖娆蜿蜒……
陶桃吃惊地张大了嘴,捧着盒子的手,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是的,在这套看似完整的翠玉首饰中,唯独缺了一枚戒指。
陶桃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自己空荡荡的手指。她早已摘去了原先那枚珠戒,而把修长的中指一直空在那里。她等待的就是那一天,会有一个她所爱的男人,把一枚世界上并非最昂贵却是最宝贵的婚戒,亲手给她戴上,就像汽车徐徐穿过世界上最长的一条隧道。如今那十个手指甲上已是残红斑斑,犹如暮春时节满地飘零的花瓣,而树枝上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一点新绿一片嫩叶——她最想要的,恰恰是那幽绿的猫眼儿一般,从此后时时刻刻年年月月,守护在指尖上凝视着自己的一枚翠戒呵!
泪水像一颗颗迸裂散落的珠链,从她眼里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