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难的是一辈子作
她刚站定喘过一口气,一个女人从人群中挤到了她身边,亲热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搂住了她。卓尔想了一会儿,总算记起来,这人是“天琛”公司广告部的同事小G,自从小G被炒,离开那家公司之后,卓尔就再也没见过她。
小G用极快的语速和慷慨的词汇,热烈地赞美了今天这个活动的构思布局和所有精彩的细节,倒让卓尔不知所措。小G用夸张的语气万分感慨地说:卓尔呀,你看你现在干得多棒,当初你要辞职的时候我就说过,卓尔这一走真是“天琛”公司的一大损失呢!
卓尔挣开了她的手,一边尽力往外移动一边回答说:
不过,我要是不走,我的损失才大呢。
但在陶桃眼里,这会儿,它却更像一颗在冰中瑟瑟发抖、被冻僵了的心。
它为什么被冻在这里,而不是在她的纤纤玉指上闪烁呵?
郑达磊沉下脸分辩说:陶桃你误会了,也许我应该早些对你说明——因为这枚翠戒太别致了,我想用它来作展示的样品,等活动结束后再送给你的……难道卓尔没有告诉你吗?
不。陶桃抬起头来,凄然一笑。那笑容如此哀婉,令郑达磊的心微微一震。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我只是一个欣赏者,只想来看它一眼,免得错过了机会。现在,我对那套翠玉首饰,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这就够了。她说着抽回了冰面上的那只手,那只手湿淋淋的直往下滴水。她翘着手指往地面上甩水,像是甩去了一脸清泪,然后摊开手掌,在阳光下正正反反地烤晒着,这个动作让郑达磊想起了洗手间的烘手机。
郑达磊围着扇形冰墙巡视了一圈,冰墙已安置妥帖,再一次挪动是不可能了。有几个人正在忙着用冷风机降温,以延长冰块的保存时间。虽说这样的摆放也无不可,但他心里仍是对卓尔窝了一肚子火。只有当他的目光落在墙体的冰块中,镶嵌的那些晶莹璀璨的翡翠玉器时,连日的疲倦和所有的烦恼,才一下子散碎成了轻盈的冰珠雪沫。
又有电视台的记者围拢过来。他看看表,按着冰墙底座上冰块的顺序,指点给他们看:那座玲珑剔透的玉翠佛像、那块厚重的九龙壁佩、那只硕大的绿翠蟾蜍,还有那一串红玉的紫葡萄、那棵油绿中带着嫩黄丝纹的翠玉大白菜,那座红翡与绿翠相交错落雕刻的普陀仙境、还有那一对儿浮游着绿翠云纹的白玉双耳瓶,都是天琛公司的产品。其中有的已被海外的商家订购,有的是公司珍藏的陈列品。每一块冰里都嵌入了文字说明,可以用近镜头加以特写。这些翡翠艺术品无论是构思、材质还是雕刻工艺,在国内都堪称一流水准。天琛公司以回归自然的方式,在此展示它们浑然天成之美,并将它们与透彻明净的冰块融于一体,正是为了还原于翡翠冰清玉洁的本质。更有趣的,冰块将会在一小时后逐渐融化,所以来宾和观众欣赏到如此奇观的机会是有限的……
郑达磊侃侃地谈得兴致正浓,眼前飘过一个白色的影子,径自穿过花坛往上走去。那个影子在花坛顶端的扇形冰墙面前停了下来,伸出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抚摸着最上层的那块冰。她长长的头发如黑色的瀑布倾泻,雪白如云的裙裾覆盖了宽大的石阶。长裙低领无袖,露出了白玉般的前胸和嫩藕样的双臂。郑达磊眯起眼睛,习惯性地将职业眼光投射过去,只见那颈项前胸以及腕上,竟是空无一物,连一丝首饰的痕迹都没有。她旁若无人地徜徉在冰墙间,像一个高傲的白雪公主。噢,不,在中国文化中,这一身缟素该是一个身着丧服的女人。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浅灰色的眼珠像两粒冷硬的冰雹,从她枯槁的脸上弹出来。郑达磊顿感一阵寒气逼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是陶桃。
陶桃怎么来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想干什么?在大庭广众下使他难堪么?还是当众发表演说对他进行声讨指责和报复?
好了,你不用担心,我走啦。再不走,你的这些冰,全都得化成水啦。陶桃说完,轻轻提起了裙裾的一角,快步往石阶下走去。那轻盈的白纱掠过一阵清风,像一个白色的幽灵,消失在坡下的树丛后面。
四
卓尔满头大汗地冲进玉渊潭公园时,已是9点零5分。幸亏她穿一条宽松的牛仔裙裤,行动利索,一路小跑地钻过那条挂满了斜玉旁字幅的林荫路,老远就望见了留香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人群,正在往湖区那个方向移动。她听见了“春江花月夜”悠扬的琵琶乐声和喧闹的人声,正从草坪那儿传过来。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老乔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老乔竟然也被请来了吗?这么说,他和郑达磊之间已经达成了和解,或者说是消除了误会?可惜此时卓尔没有时间去琢磨这些同她无关的事情。老乔也看见了她,冲着她大动作地挥手,并立马丢下了正在说话的同伴朝她走来,眼神里发射出一串意味深长的信号,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跟她说。但卓尔一扭头便躲了,这样的时候她可不想迟到,她惦记着她的那些冰块儿,那可是分分秒秒按着时间融化的,万一还没等开幕,那冰就化得个稀里哗啦,她这个策划人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但卓尔就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刚才居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插空溜出去了一趟。就在清晨七点半多一点,冰块全部安放完毕以后,卓尔对天琛的人说她饿了要吃早点,小步快跑出了玉渊潭,开着车就往陶桃家赶。从昨天夜里起,她就不停地插空给陶桃打电话,想邀请她来参加今天的活动。卓尔的心思,除了想给陶桃显摆一下她的“天才手笔”之外,也想趁此机会能缓和陶桃和郑达磊的关系。她知道自从陶桃出院后,郑达磊忙得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她,陶桃也不给郑达磊打电话,好像两个人都被卓尔的那个冷库冻成了两块大冰疙瘩。但陶桃一口拒绝了卓尔的邀请,最后连电话也死活不接,手机也关了。卓尔在心里骂陶桃不够意思,莫非就为了跟那个郑达磊治气,连我卓尔都不要了吗?好在是个星期六,路上不太塞车,她一路狂飙猛进横冲直撞地开到陶桃家楼下——那道防盗铁门紧闭,任凭卓尔又踢又砸就差没把整扇门给卸了,陶桃终是无声无息连个头发丝儿都不见。气得半死的卓尔只好十万火急地往回赶,就这么一副两眼血丝满头大汗蓬头散发的样子,总算在郑达磊宣布活动开始之前,混入了熙熙攘攘的来宾之列。
那扇冰墙安然无恙地立于清晨的阳光下,流金溢彩,晃得人睁不开眼。许多人围在那里观看,指指点点的好不热闹。
郑达磊慌忙地朝她快步奔过去。他愿意哀求她请她原谅,只要她马上离开这里。无论什么样的要求,都请她留待这活动结束以后再说。
他在走向陶桃的时候,脸上已经准备好了亲切甚至动人的笑容。他说陶桃你的身体完全恢复了吗?我本想让卓尔请你来参加这个活动,但又怕你太累了吃不消,你都看见了我实在是忙得顾不上你了你别生气我会补偿的啊,你来了好我马上带你到嘉宾席去吧啊?你今天真漂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可是你为什么不戴上我送给你的那套翠玉首饰呢,你这身白裙若是配上那七件套的系列绿翠镯链,就真是完美无缺了……
陶桃拂开了他试图挽她胳膊的手。那会儿陶桃看上去像一棵白玉雕刻的玉兰花树,冰冷而绚丽地迎风而立。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戴它们,是因为那套首饰中,缺了一枚我曾经最想要的翠戒。
她低下头去,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最顶端的那块冰上——在那块冰的中心位置,一枚碧绿的心形翠戒,嵌于无色无形的冰体之中。它几乎有一粒巨丰葡萄那么大,四周缀着一圈精致至极的白金镶饰,将那细腻柔嫩的玉质,衬托得越发鲜浓。阳光正从冰体的后面反射过来,它深潭似润泽的戒面,透出一种淡蓝色的幽光,那颜色像是活的,似有细细的涟漪在其中微微荡漾。这就是那种被称为“蓝水绿”的高档翠玉吗?无论横看侧观,那绿色的浓淡厚薄都是均匀的,色力充足而又那么温文尔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