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难的是一辈子作
终于轮到郑达磊讲话了。
卓尔完全没有听清郑达磊在说些什么,她压根儿也不关心郑达磊要说些什么。她仰着脖子张望前面的冰墙,时不时地看表,她只想知道在今天清晨——上午的常温下,冰块将会以什么样的速度融化,它们究竟能坚持多久。她不明白郑达磊为什么要在那儿说个不停,把那一堆废话说得如此津津有味。他干吗不多留些时间让人们去欣赏那些“冰清玉洁”呢?更奇怪的是,那些来宾和游客们,居然也会有如此耐心站在这里听他讲演(应该说是广告)。他们对郑达磊的兴趣,似乎要远远大于对阿不肚脐眼儿的兴趣。阿不的肚脐被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再对她多看一眼。奇怪的是这些京城呈文质彬彬的白领们,循规蹈矩的雅皮士们,干吗不像王晋在郑州商厦门前做冰墙那个活动时的老百姓那样,扛着槌子榔头和铲子锥子,扑上去凿冰砍冰,想方设法把里头的东西弄出来扛回家去呀?这些老板经理和老板经理的朋友们,这些广告界的打工仔和媒体的打工仔——所有在场的“文化民工”们,真是太缺乏想象力太缺少参与的主动性太没劲了!
卓尔心里巴望出点儿什么事才好——随便发生点儿什么都行。她的冰墙不完全是让人看,而是让人去摸去砸的。这些人呆若木鸡地站在这里,难怪夏娃会说她没感觉了。人群中的卓尔觉得自己的身子正在一点点陷落下去,连日来的那种兴奋和激情,正像那扇冰墙那样在悄悄融化,她心里掠过了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为失望的情绪,甚至有点儿——想哭。
音乐声忽然停了下来。郑达磊底气充盈的嗓音直冲她的耳膜:
都说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夏娃大声说。泥和水一搅拌,泥沙俱下,才流出了一条黄河,哎你说,水和泥缺哪一样,能有母亲河呀。她朗声大笑。
卓尔觉得今天自己遇到了同类,像夏娃这样的女人,才真是翻云覆雨大起大落“作”得够水准呵。
也许在今天这美女如云的草地上,散落着或是集合了京城所有暗藏的“作女”,她们互相也许从来谋面,但她们心心相印心心相通。如今“作女”已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一簇簇一团团成片成片的灌木林,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精神群体。没准儿哪天就会有一家又一家“作女俱乐部”悄然开张。究竟什么叫做“作”呢?“作”是女人与自己的较量,是一场看不见对手而且永无休止的心灵战争。“作”是一种创意的实现,是按自己的愿望去活,是使自己的人生有声有色。“作”是一种运动,它呈现出女人身体波浪般的曲线,因为女人的力气不够,她们想要顶开头上那块几千年沉积的盖板,只能一下一下地拱动,拱动就成为“作”的必要姿势。卓尔要为“作”字正名。一个女人“作”的动力从她身体的深处爆发出来,是欲望无法实现的焦虑。陶桃从嫩江到深圳到北京的三级跳能算是“作”吗?不,那也许是挣扎而不是“作”。“作”就是不断的放弃和开始,一个人年轻时不“作”更待何时?“作”是女性解放的标志,女人的天地越“作”越广阔。只有“作”着,女人才能感觉自己蓬勃的生命。能“作”的女人也许常常令人讨厌,她们往往会为比付出惨重的代价,但那女人自己很快乐啊那就足够了。“作”的女人多一半是失败的女人,“作”得收不住,“作”进监狱里去的女人也是有的。但若是没有这支敢于牺牲的女人敢死队,女人就还得半死不活地苟且下去。只要你见到了夏娃这样的女人,你就该知道,一个女人“作”一阵子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作”下去,直到实在“作”不动那一天为止。
卓尔怀着几分惭愧的心情望着夏娃——都说卓尔这人太“作”,若是比起夏娃,卓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这个世界正在生长出越来越多的“作女”,那只是今日女性的一种生存状态,任人说好说坏,女人们都只能继续义无反顾地“作”下去了。
然而,卓尔在这一天清晨仍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很久以后卓尔一想起当时的情形,就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那会儿,激情澎湃而忘乎所以的卓尔,还是忍不住想同夏娃说点儿什么,在她内心深处,也许是希望能听到夏娃的好评。那将同小G的赞美有着本质的区别。她知道当呆会儿冰化雪消之后,夏娃那样的女人,就会重新跃入京城这口沸腾的火锅里,再也无法轻易把她打捞出来。于是,就在开幕仪式即将开始的最后一分钟前,她问了夏娃一句话——那句愚蠢的问话足以证明,卓尔要达到夏娃那样“作”的量级,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
卓尔正想再往前挪几步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冷不防,一条胳膊又被人一把抓住了。
哇卓尔你上哪去啦让我好找!是阿不尖细的嗓音。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脸上化着淡妆,但眼睑四周、颧骨和嘴唇上都抹了荧光粉,细如金沙或亮似银粉的小点点,在她面孔上灿若繁星地闪烁,恨不得把整个园子都照亮了。阿不身上早已脱得只剩下里面半截筒子式绷紧的短内衣,那内衣是如此之短,露出了胸脯以下至小腹以上的肌肤。卓尔惊愕地看见:在她那个圆溜溜的肚脐眼四周,不知什么时候钻上了几个小孔,小孔中缀着一片片冬青叶大小的翠玉,就像从她的肚脐眼儿里长出来的一丛绿色植物,引来了周围惊诧好奇、鄙夷、痛心的目光。阿不旁若无人地在众人眼神的枪林弹雨中招摇过市,不,几乎是在向卓尔示威——卓尔所有的那些设计,都远不及她这个“玉体”的创意,更酷更前卫啊!
卓尔又进一步看清了,阿不的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女人,不等卓尔对阿不的肚脐发表评论,阿不已把那女人的手交到卓尔手中,故作神秘地对卓尔说:猜猜吧这是谁,我要是说出她的名字,准能把你吓一大跳!
那女人笑眯眯地瞧着卓尔,精悍的小手在她掌心里竟有一种锋利感,像是握着一把匕首。卓尔无法确认她的年龄——从那眼角深碎的皱纹和略有些干瘪的嘴唇判断,这女人起码在五十岁以上了;但从她快乐无忧的眼神,以及那件绯红的牛仔小褂和腰间夸张的软皮漆画皮带看去,尤其是那一顶温柔又硬朗的牛仔帽,在她半个脑袋上俏皮地歪斜着,怎么说呢?四十?三十?卓尔忽然对自己的年龄不自信了。
卓尔认得她胸前那个橘黄色的哈雷商标。那是男孩子喜欢的时装,带有野性的酷和明媚的帅气,穿在她的身上却如此熨帖,还透出了几分女人的俏丽,真是不可思议。
卓尔怯怯地问:今天的活动,你感觉怎么样?
夏娃耸了耸肩,又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卓尔傻傻地愣在那里。花坛上的冰快即将融化,卓尔却变成了一个冰人。
五
迷迷糊糊的,卓尔听见了麦克风的声音掩盖了琵琶的乐声。有人走到前面花坛的位置,开始致辞。好像是什么珠宝协会,又好像是什么企业文化协会,还有京城最大的那家工艺品商店。他们说了许多祝贺和赞美的话,无数的照相机和摄像机对准了他们。郑达磊始终面带微笑地立于一侧,一套像是为他度身定做的米灰色隐条西服,熨帖雅致得无懈可击。在摄像机的反光镜头下,卓尔看见他那条鹅黄色的丝质领带上,别着一枚呈晕绿色的玉质领带夹。卓尔想起来,郑达磊曾告诉过她:那是一种名贵的印度玉——一小块条状的玉片上隐隐散落着星光般的莹点,在阳光下会有神秘的美感。此时那玉片有意无意地晃动着,将人们的目光完全聚焦于他,他的身子一动,胸口的荧光也跟着动,郑达磊自然成了全场的中心亮点。
夏娃!她就是夏娃呀。阿不大惊小怪地叫道。卓尔你不是早就说过想认识她么,我是为了你特地把她请来的。
卓尔握紧了那女人的手不再松开。那一刻卓尔的脑子像计算机的搜索系统,掠过了有关夏娃的全套故事摘要。京城的名流以及闲散族类,有几个人不知道夏娃的呢?这个出身名门的中年女人,十几岁就被送到国外留学,精通几门外语,二十几岁就担任了一家跨国公司的驻南美代表,但到了她三十岁那年,也就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她却突然放弃了十几万美元年薪的收入,回国来发展。这些年中她似乎办过许多不同的公司,成了败了赔了赚了,每隔几个月报上就会有让人吓一跳的消息。据说她先后结过三次婚,也许是四次。对卓尔造成最强烈刺激的事件,是她在那个第二任丈夫,一个天才画家大红大紫、一张画卖到上百万元天价的那一年,她居然向他提出了离婚。过了不久她好像又一次嫁了,据说是一个比她小十几岁的老外,又传说是一个音乐学院的吉他教员……
卓尔看着夏娃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外星来客。她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她好像是问起了夏娃现正在做什么,又记得自己其实什么也没问。夏娃好像是回答她说,她现在什么也不做,又好像回答说她现在正在研究女权主义。这个回答让卓尔肃然起敬,因为卓尔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一位哪怕懂得一星半点儿女权主义理论的女人。她原来工作的那家《周末女人》杂志,编辑几乎全是男的。
但紧接着夏娃就口无遮拦地说,她发现女权主义是一个悖论,它在用作女人自我防卫或进攻武器的同时,也可能成为一件女性慢性自杀的工具……所以千万别把那些“主义”甭管是什么“主义”当回事儿,一个人的个性是比性别更重要的……
如同醍醐灌顶,卓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