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浴池那间屋并不大,大点的是热水池,人不多,大流的堂腻都是午饭醉饱之后来洗,眼下在外边榻上午睡方醒,正喊茶房;小号的是焦池,里边三五个老人,有人正唱《文昭关》,汪大头的韵味十足,一见桑德森赤条条地进来,立马改唱《李陵碑》,把庚子年洋人拆天津城的那点悲愤都带出来了。
桑德森不可能懂这里边的深意,跳进池子溅起一片水花,径直坐在西北角上他那老位置。每天一过四点,这个角上就空出来了。
“哪天我也要练得能泡那个池子,还得学会段唱。那老先生,看着就惬意。”桑德森跟其他人一样,把脑袋枕在池边,身子在水中半浮着,闭上了眼。“人生得意须尽欢,是这么说吧?”
金善卿没有答话,这种闲扯可以随他去,不必每句必答。这是他跟洋人多年打交道总结出来的经验,中国人跟洋人打交道,最大的缺点不是兵器不如人,而是人家放个屁咱都搭腔,那样就不像个大国上人,反像个帮闲。他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怎么运动桑德森,帮他把那批军火弄出来。不管这件事最终是他得利还是南京临时政府得利,反正不能白白便宜了袁世凯。为难的是,他如今还没想出个办法,怎么才能弄出那批货来,自己要是还没有主意,怎么求别人办事?他又犹豫了,这洋人身上的坏毛病挺多,他要是没准备好就跟桑德森谈,说不定这洋毛子倒翻儿了。
对面焦池里上来一个大胖老头儿,光屁股做着身段,口中唱的却是陈德霖的《贺后骂殿》,径自出去了。
金善卿只略一推辞,他知道,只这一背,两边的交情就算是结下了,比拜金兰稍差一点儿也有限。他两手扶着青面兽宽如门板的肩膀,刚走到当院里,院门外晃进一个穿缎面皮袍,戴獭皮暖帽的小个子,鼓鼓的小胖脸,一脸的油,叫了句:“三哥,背的这是哪位爷,给我也引见引见……”
来人正是岳秋亭。
叫急进党众人这么一绑架,金善卿又耽搁了一阵子,只能下午到福寿汤馆去见桑德森了,好在事先没有约定,要不,洋人的臭毛病,因为迟到了一袋烟的功夫,他能跟你翻脸。要不怎么慈禧老佛爷说他们是狗变的呢,还真是狗脾气。
桑德森这人跟别的英国人一点也不一样,不住在英租界,却在俄租界俄国大使馆旁边租了套房子,用他的话说,每天早晨到津海关上衙门,得特意坐摆渡过海河,每次还多给船家一个大子,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他在中国十来年了,专门喜好中国的玩意儿,最爱的是小脚女人的小鞋和抽大烟的烟具,最喜欢的是坐四人大轿,也闹不清他这是哪路癖好,大约这些东西西洋没有。
福寿汤馆在南市芦庄子,前门在南市,后门对着日租界旭街,与隔壁大混混儿袁八开的芦庄子宝局一个格局。这地界,在南市玉清池没建成之前,算是最好的澡堂子了,每天下午来泡澡的人多半是常客。早上人少,晚上来的都是生脸,常是没钱住店的外地人,在这里将就一宿,还顺便洗个澡。要说常客,多半是有钱无事的大闲人,天津卫这一百年来不知怎么的了,这路人越来越多,许是这地方钱厚,挣钱容易,祖上不知怎么三弄两弄地发了财,子弟们就变成了这路闲人。
这种事情金善卿已经习惯了。今天算是不错,上一次跟桑德森泡在池子里,对面有个老先生指着他的鼻子唱了大段的《骂王朗》,声情并茂,满池子彩声如雷。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见不得“汉奸”,最恨的就是“二毛子”、“三毛子”。
“找我什嘛死(么事)?”桑德森比别的洋人强的,他竟然把四声弄明白了,但本地口音的咬字他还不在行。
“没什么大事,想弄点便宜货,五金,不知道春城兄有没有办法。”
桑德森每天下午四点半准时到福寿汤馆,要不就不来,只要是来,刮风下雨从没错过时候。于是,每到柜台上那个大座钟快走到申初二刻时,看厢的浴倌王九就候在二门口的二蓝布棉门帘的后边,只要是桑德森的大皮鞋一露头,他便一挑门帘,直着脖子一声高叫:“九号一位,桑大人,里请……”因为,每天桑德森临走,准赏他一毛钱的银角子。
今天,他最后的“请”字除了往常的高腔以外,还特地挽了个花儿,因为,十号榻上坐着位爷,进门就赏了他一块鹰洋——大关金家的大少爷金善卿来了,正候着桑德森。
金善卿与桑德森相对拱了拱手,没讲话,便动手脱衣服。旁边的浴客虽然不像当初那么吃惊,但仍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
“有事找您商量。”金善卿不爱在澡溏子里洗澡,最厌恶的是这里的滑腻腻的木制塌拉板儿(拖鞋),只有出来应酬时,没有办法,才不得不来。谁让天津老爷儿们谈大事最常去的就是澡溏子和小班呢。
“汤里边说。”桑德森近来在学说本地话,数这一句讲得最地道,还外带挑着大拇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