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女人虽然身子笨重,但进进出出地忙活,脚步相当平稳。见丈夫露出询问的目光,便浅浅一笑,说:“跟隔壁借了碗咸疙瘩头。就是没有香油。”歉意是给金善卿的。白面的事不用说明,丈夫最了解她,她身上厚实的蓝洋布棉袄,此时已在铁道口那边高丽棒子开的小押当里。要再赎回来也难。
门开了一道缝,从上到下,排出四个小脑袋,八只眼睛大嚼笸箩里的白面饼。女人用大肚子将四个孩子顶了出去,自己也没留在房中。
“光吃饼太干。来碗水。”马有财的脸上没有招待客人应有的喜色,生计的艰难大约让他忘记如何发笑了。
外面跑过一列火车,哐哐当当地,震得顶棚落下一阵薄雾般的灰尘,炕桌上的碗也格格直响。
乘马有财转身给他倒水的功夫,金善卿将一小叠外国银行在本地发行的纸币塞在饼下边,里边有银两的,也有一元钱顶一块大洋的,都是他平日的零用。他知道不能一下子给得太多,像马有财这样的人,越穷却越骄傲。
我们的好日子,得靠我们自己去抢,去夺,去拚命。么革命利益?那是你们的利益,跟我们有么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呢?不管是同盟会,还是铁血团,跟你们北方革命总队,还有其它的革命组织,利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推翻满清政府。现在清政府已经垮台了,这是件大好事呀!”金善卿觉得对面这个人的理路有些浑,是那种穷人式的狭隘思想。
“照你们的意思,满洲人垮了,革命就成功了?革命要是成功了,我和我的兄弟们怎么还住在这个倒霉地方,吃不上一口白面,一年也见不着一回荤腥,为么?都是因为你们把我们给卖了。孙文不是要把大总统让位给袁世凯么,那他还算是革命者?”
“孙大总统的决定,也说不定有点太急了,但他绝对是出于革命的利益,为的是避免打仗,让老百姓跟着糟殃。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就会帮着咱们推翻清政府不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按着孙大总统的计谋在进行。”从心底里,金善卿并不赞成孙文让位给袁世凯。
“你这是矫情。袁世凯是么人,你们跟本就不知道。他在天津这儿当总督那么多年,我们清楚他是么人。大清国早该亡了,为么到现在才亡?就因为有袁世凯给撑着,他不想让它那么早就亡,为的就是让你们许给他好处。这不,大总统他当上了,这个样子,整个是一个‘陈桥兵变’,看起来好像是孙文推位让贤,实际上是你们给袁世凯黄袍加身。什么民主呀,议会选举呀,都是糊弄人的,袁世凯要不当一辈子大总统,我把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马有财大有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之势,这股怒气想必在他胸中憋闷已久了。“说出大天来,就是你们这帮人胆小怕事,那武昌起义还不知道是怎么干成的呢?要不是孙文胆小,黄兴言过于实,怎么会把到手的江山让给袁世凯?我们不听你们那一套。满清政府打倒了,我们接着打袁世凯,袁世凯打倒了,谁再上来压着我们,我们就打倒谁。”
“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金善卿站起身来,重整出庄重的神气,冲散同情引起的伤痛。“咱们还是把正事定规了,起义的事,你先放一放。怎么样?”
“你不用再费唾沫了,不可能。”马有财也站起身来。“乘着袁世凯还没登基,我们是越早动手越好。”
这是一次失败的说服工作。对马有财这样的人,金善卿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是靠嘴就能说动的。假如他们近几日就动手,不单是同盟会与袁世凯的和谈有麻烦,马有财他们也多半活不了。
“把他们都打倒了,还干什么?”金善卿让他给气乐了。
“都打倒了?都打倒了就没人压着我们了,我们也就该有饱饭吃了。”马有财显然对自己的主张甚有自信,手臂大开大阖,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慨。
两个人的争论,一直到过午,谁也没有说服谁。
那女人走了进来,从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张薄板红漆的小炕桌,放在金善卿面前,又拿进来一只黑釉小碗和一只盛吃食的小笸箩,放在金善卿面前。
碗里边是切得细如发丝的咸菜丝,笸箩里是簿簿的三张小饼——白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