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楼下仆役又一嗓子,“几位爷……”突然间,声音像被剪断了一般,没有了下文。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刮到门前,棉门帘一挑,闪进两条大汉,身穿灰士布大褂,外罩巴图鲁坎肩,一手插在大褂里边,应该是握着短枪,另一只手拉着“山膀”。
莲芬像是应酬惯了这种场面,挑起里间的水红门帘,让两人四下瞧个明白,便又风一般出去。门口痰嗽一声,这才踱进来一条大汉,正是巡警道帮办兼探访局总办杨以德,四十出头的年纪,又高又壮,大胖脸上,稀稀落落的是得天花留下的麻坑,只是一双眼睛,在厚重的眼皮底下,砭人肌骨。金善卿见过此人的照片,却没见过这双眼睛,不由得吃了一惊。
杨以德身后跟着个小旦似的男孩,穿件淡灰色的的灰鼠皮袍,织就的折枝梅的隐纹,外罩枣红色的一字坎肩,水钻的套扣,油松的辫子,面上有红似白儿,一双大眼睛,清秀得紧,只是眼角眉稍有股子哀怨的味道,像是专工苦戏的。
左莲舫慢腾腾地从里屋踱了出来。
“莲公,晚辈有礼了。”杨以德上前一揖。左莲舫没有托大卖老的意思,也还了一礼。
金善卿在门口停下脚步,想了想,他几年前在这一带疯玩疯闹的时候,没有这么个莲香书寓,当时这所房子里是个扬州老鸨子,养着五六个十二、三岁的清倌人,做出条子、侑酒的营生。一别几年,物是人非。
“金爷,老没见您了。这位爷,一块儿里边请,左大人在楼上。”守在门边的是一条精瘦的汉子,一脸的烟气,两眼的精细,向金善卿打了个千,目光却在宝义的胸前臀后绕来绕去。这是那种南边人称为“相帮”,北方人称为“茶壶”,或径直叫作“王八”的仆役。金善卿看着面熟得很,必定是这一带的老人儿,所以认得他。这路人眼毒得很,想必看出宝义是女人,但却一声没吭。
带着宝义来,一来是实践早些时候的诺言,带她逛小班开开眼;其实主要是让她眼见他所做的一切努力,转达给她的革命党“同志”。
“二位爷高升啦。”送他们上楼这当口,那仆役扯足了嗓门儿,向楼上吆喝。这一嗓子有一极具调侃意味的别名,叫“王八叫”,一来是敬客之道,二来知会楼上的姐儿,客人到了。北方的妓院、饭馆都是这规矩,叫“响堂”,但江南书寓没有这规矩,这茶壶是刚招进来的本地土产。金善卿从荷包里模出一块洋钱,用手指向仆役一弹,洋钱在半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被仆役灵巧地接住,就手打了个千,又一嗓子:“谢金爷赏。”这又是规矩,知会茶房、灶头和端茶倒水的小大姐儿们,客人赏下来了,以示马上交公,毫无私心,等摘灯、上门后众人俵分。
一时间,金善卿好似刘阮二次赴天台,大有重游旧家别院之感。
镇反干部:你这个故事讲得有些杂乱无章,你们有事求着杨以德,怎么左师爷倒是架子大得很,不对吧?
金善卿:首先要说明一点,我这是原模原样地讲事实,绝非杜撰的故事。再一点,左莲舫与杨以德虽然同是四品官,戴着个青金石的暗蓝顶子,但杨以德是个佐杂出身,靠保举升上来的;而左莲舫是翰林出身,又是东宫的官属,清贵得很,绝非外省的官员可比。再者说,他当时正是总督的总文案,必定是直隶总督陈夔龙最重要的亲信,若非在那个特殊时期,杨以德怕还巴结不上。
当介绍到金善卿时,两人拱手相对一揖,宝义也跟着拱了拱手。这是混洋饭的人与官场人见面的常礼,彼此相互并不统属,而替洋人做事也就算不得是小民了,所以才有这么个分庭抗礼的身分,大约是比照秀才见县官吧,否则就得叩头了。
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高大的美人,身量几乎与金善卿一样高,眉眼鼻子嘴都比标准美人儿大两号,迎面一笑,倒也妩媚,眼睛溜在宝义身上,也认出她是女人。“左老爷在躺烟盘子,金老爷和这位爷也宽衣歇歇?”迈步引着他们往里走,裙下闪出一对大莲船,只比金善卿的脚小一寸不足,还是缠过的。
“隐侯,宽衣,宽衣,自己家一样。”隐侯是金善卿的表字。左莲舫端着烟枪,趿双绣花拖鞋,从里间走出来,头顶只及大号美人的耳朵。比这更奇异的爱好金善卿也见过,所以面上笑意缭绕,上前对左莲舫一揖,同时引见了宝义,权且也算是位老爷,没提是女人。带女人逛小班,可不是件体面事。
左莲舫的兴致好像甚高,还礼时哈哈一笑,“不认识吧?这就是莲芬,她还有个妹妹香云,大名鼎鼎。你也可以叫嫂子……”
“不作兴这样子讲,你一没央媒上门,又没发轿子来抬,看让金老爷笑话。”莲芬的官话也带着吴侬软语的韵味,颇有撩人之致;敛衽一福,依稀风摆杨柳。“还是请金老爷宽衣吧。”
金善卿还了半礼,示意莲芬过一会儿再说。他第一次见杨以德,还得有个衣冠见礼的过程,他不想有失礼之处,他在当狗少时,也是个讲过节,懂里儿懂面的场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