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
那感伤似是染到了心里,婉婷目光一收微微低头,手上灯台只一晃,又将她笼在浅淡的薄光中。她定了定神继续看下去,见图上刻到十二境使上一次祭祀罗•娑双竹之日便忽然断了,五界的记载亦在相应的时日终止不前,她不觉奇怪,但转念一想,随即又自嘲地笑了起来,笑自己多虑,距上一次罗•娑祭不过一年不到,许是那之后的事还没来得及刻上去,况且幻境使如今正忙着收服五界,哪里有时间理会这些。
然而终还是有些不甘心,婉婷举着灯台依旧一点一点沿墙照去,心底一线波动,无端期待着些什么。随着她的深入,墙上仍是一片空白,只有烛光映在石壁上低迷晃动的光晕。她轻声一叹,似是对自己的执拗感到一丝无奈,摇了摇头,终于将烛火移开。哪知只一刹那,她复又将烛火移回,刚刚灯尾扫到的一角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将灯台凑前举高,烛灯光淡,却恰好清楚地映出墙边一列八个行楷小字:五珠聚花,天下大同。
婉婷附在墙上慢慢移动,小心捕捉那声音的来源,石壁坚硬冰凉,刺激得她越发清醒。声音忽而强弱,却不绝于耳,打斗的两方功夫似是不相上下,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忽地,那声音在耳旁一扬,瞬时比刚刚清晰了几分,拳脚呼喝声隔墙传来虽略显空洞,却铮铮入耳。婉婷双眼一亮,立刻顿住脚步。她附身仔细听了片刻,唇边竟勾出几日来第一丝笑意。
微微退后一步,她细细打量面前石壁,壁面平滑光泽,砖砖相扣紧密,并无任何空隙凹痕,不似有机关的模样。她上前试着推了几块砖面,没有丝毫动静。旁边便是一尊境使雕像,即便只是镌刻石雕,却神工鬼斧,丝毫不漏其高华,不掩其风姿,飘渺灵秀与真人无异。婉婷将雕像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也不禁暗暗赞叹工艺之精妙,一丝一发就连衣衫上每一个褶皱皆栩栩如生,那双嵌以湖蓝晶石的瞳眸将月白的灯火折射成一片冰华浮动,流光潋滟,格外生动。
她的目光从雕像的双眸一路逡巡而下,那像如变作真人,踏云而来,悠悠落在她眼中,在她清波眼底映出一抹云带飞扬的影子。婉婷眉梢略略一挑,目光在那束腰长带上凝住,侧头研究了半晌,忽然向另一尊雕像走去,只见她在第二尊像前稍稍驻足,便又去看下一尊,如此这般沿大殿绕了一圈,将所有雕像一一看过,才复又回到第一尊来。
似乎有所发现,她沉寂了许久的眼底这时隐隐泛起一丝喜悦,上前一步伸手触摸那长带。原来全殿十二尊境使像,有十一尊的束带皆系在右侧,独独这一尊系于左侧,缠结外一缕飘带飞起,却短了两分,虽不影响雕像的整体仙华,看久了却总让人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闭嘴!”凶戾的爆喝与掌音一齐落下,幻境使怒极,挥臂一掌掴在婉婷脸上。晕眩与火辣的疼痛直冲头顶,婉婷半伏于地,闭目硬撑着等待晕眩过去,幻境使的话却嗡嗡入耳:“哼!你的少主倒是疼你宠你,为你连命都可以不要,最后如何,还不是魂飞魄散,别说与你终成眷属,连转世轮回也是妄想。你记着,想要得到就要成为强者。既然你如此不识好歹,本座也不必再怜惜于你,你就等着看本座如何得到这个天下吧!”
幻境使说完一拂袖便要离去,却不想被婉婷一把抓住衣摆。他怒目回身,见婉婷定了定神,惊问道:“你说魂飞魄散,是怎么回事?”
幻境使微微一怔,随即眯起眼打量了婉婷半刻,忽然讥讽地一笑,俯身道:“怎么,你竟忘了?真是情到深处难从容,接受不了他已魂飞魄散的事实,索性将记忆抹掉,你倒干脆,哈哈……哈哈哈哈……”他说完再不理她,大笑着离开修阎塔。
婉婷却再也静不下来,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温度,在一片凄迷黑暗中随着幻境使的话倏然炸开,如飞窜的碎石激入脑海,霎那闪现,霎那消失,一刻清晰,一刻模糊。“可愿与我共赴轮回?”隐约有人这样问过她,话语间深沉的牵挂与他双唇的微凉融在一处,曾经是让她沉沦的温柔,此刻却是刺穿她的利刃。
与其说她忘记了一些事,倒不如说她将晕倒前最后的情景刻意埋葬在脑海深处最阴鹜的角落,不愿去想,不愿面对。轮回在何处?他又在何处?她拒绝相信那个曾经日夜共处,与她从容走过无数时光的人就这样从她生命中消失,去而不返。
婉婷抬手捋过那段飘带,一痕一刻划过指腹,清心透凉,她手指在带尾略一停顿,倏地向外一用力,随着石面摩擦一声轻响,那短了的两分竟被她拽了出来。只见雕像像身微微一震,整座像体蓦地向前滑出,婉婷一惊缩手,连忙向后让开两步。
雕像直至全部滑出墙外才停住,婉婷惊异稍定,往像后探去,见原本置像的墙内竟有一道石门,门扉紧闭,严丝合缝,之前被雕像遮住,根本难以发觉。她上前伸手一推,那石门倒未设任何机关,应手而开,借着殿内灯火可以看到门后一道长梯蜿蜒向上,直没于深远幽黑的转弯处。
婉婷倍感诧异,没想到塔内一道通往下一层的石梯也修得如此费尽心思,黑暗深处事物难辨,似是包藏着无限神秘,引人遐思,诱人探索,这让她越发好奇,更加想一探究竟。她回到殿内自架上取过一盏灯,便往石门内寻了进去。
石梯光鉴,绵长曲折,昏暗之中无限深邃。婉婷举灯莹照,白光泻地,也只照出周身半丈距离,却足以让她望壁兴叹。阶梯两侧浮雕满壁,刀工玲珑一路寻墙而上,细细看来,一侧雕的是几千年来五界兴衰,风云变幻,谁主沉浮,另一侧则为望尘异境的兴建发展灌溉五界之路,十二境使轮换交替亦在其上,精雕细琢,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仔细推敲过。
面对这如史诗般的壁刻,婉婷只觉心潮澎湃,震惊赞叹纷纷涌上,一时竟看入了迷。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神界天宫玉亭瑶池烟波浩淼,诸神遥立俯视人间风神俊秀;魔界深沉玉宇琼楼寒光迸现,千年一主孤绝天下睥睨众生;人界帝王挥手江山改朝换代,金戈铁马冷剑戎装谁与争锋;鬼界众卿六道轮回生死研判,黄泉忘川奈河桥边饮汤忘情;妖界五族纷争扰攘声震千古,川河峰岳钟灵毓秀各占一方;望尘异境境使罗娑各述其职,千载一祭灌溉俗世哺育红尘。如诗刻卷一路铺展,尽写天地诸般事,壮阔苍凉无际,却也有细雨柔情似水,让人傲气擎天时亦转出脉脉感伤。
头痛欲裂,婉婷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思念、无助与混乱争相侵蚀入体,夹杂着碎片纷纷的记忆,将她卷入回忆与忘却矛盾的深潭,挣扎罔效,独留黑暗。
不知早晚,不分昼夜,唯有满室灯火灿灿燃烧,仿佛永不止歇,永燃不尽,在这一方天地间,时光永不留痕。捉不到时间的影子,亦不知外面如何地覆天翻,只是无论这一墙之外究竟是今夕何夕,对婉婷来讲都再无所谓。朝阳明月,良辰美景都与她无关,她眸中的七彩早随那段刻意忘却的破碎记忆焚烧殆尽,只余劫灰。
这几日她累了倦了便缩在榻上沉睡,醒着时便倚坐着发呆,刻意回避,刻意不去怀念,却抑制不住过往一些窝心的片断涌上来,积水成河,逐渐将她淹没。难怪被关在这里的人生不如死,不见日月,不闻人声,岁岁年年被寂静孤单包围,怀念成为习惯,向往变作毒瘤在身体中滋生蔓长,直至将人逼疯。这些婉婷不是不懂,却找不到让自己振作的理由。
这日正睡着,朦胧中忽被一阵打斗声惊醒,婉婷揉了揉仍旧沉重的额头,勉强将身子撑起。本以为是做梦,谁知清醒后那呼喝声却愈发清晰。
她甩了甩头振作一下情绪方起身,那声音不远不近似是就在周围,却被空阔的石壁荡起回声,仿佛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微弱,但极为清楚。她立在那儿听了半刻,心中微微一动,便向一侧墙壁附耳上去。有打斗声便是还有其他人在这塔里,这声音能传过来说明四面高墙中至少有一处是通透的。几日来一径陷在失落的情绪里,也未曾想过探一探这修阎塔,这时忽然被这打斗声提醒,方意识到说不定塔中能发现娘当年失踪的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