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_第一部
他没有说出“您怎么样”,但他的语调表明,他对自己的朋友评价很高,对他的前途抱有厚望。
“他怎么能这样说呢?”皮埃尔想道。他认为安德烈公爵是完美的典范,因为安德烈公爵高度地凝聚着皮埃尔所缺乏的品质,这种品质可以用“意志力”这个概念最为贴切地表示出来。皮埃尔一直对安德烈公爵的各种才能感到惊讶,这些能力包括安德烈公爵善于沉着地与各种人打交道的能力,他非凡的记忆力,他的博学多识(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洞悉一切),但最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工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在安德烈身上缺乏富于幻想的推理能力(皮埃尔特别倾向于这个领域)常常使皮埃尔感到惊讶,那么,他不认为这是缺点,而是力量的源泉。
在最好的、最友善的和最纯朴的人际关系中,阿谀或赞扬都不可缺少,就像车轮需要抹油才能行驶一样。
“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安德烈公爵说道,“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呢?让我们谈谈你吧,”他说道,沉默片刻后,对他那令人快慰的想法微微一笑。这一笑同时也在皮埃尔脸上反映出来了。
朋友们沉默不语。他们俩谁也不开口说话。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公爵用一只小手揩揩自己的额头。
“我们去吃晚饭吧。”他叹一口气说道,站立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新装修过的豪华雅致的餐厅。餐厅里的样样东西,从餐巾到银质器皿、瓷器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新婚夫妇家庭里的异常新颖的特征。晚饭吃到一半时,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身子,好像有一件事在心里积压了很久,突然决定说出来一样,脸上带着皮埃尔从未在自己朋友脸上见过的神经质的激动表情。他开始说道:
“永远不要,永远都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在你还不能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完你所能做的一切以前,在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挑选的女人以前,在你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你就不要结婚!否则,你就会犯极大的、并且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当你是个不中用的老头时,再结婚吧……否则,你身上所固有的一切美好而崇高的品质都将会丧失,一切都将在琐碎事情上消耗殆尽。是的,是的,是的!不要用这样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程有所期望,你就会处处感觉到,你的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封闭起来了,只有那客厅除外,在那里你要和宫廷仆人和白痴为伍……岂不就是这么回事!……”
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
“丽莎,我请您住口。”安德烈公爵愈益富于表情地说道。
在谈话的时候,皮埃尔越来越激动不安,他站了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他不能经受住流泪的影响,自己也准备哭起来。
“公爵夫人,请冷静下来。这似乎是您的想像,因为我要您相信,我自己体会到……为什么……因为……不,请您原谅,外人在这儿真是多余的了……不,请您冷静……再见……”
安德烈公爵抓住他的一只手,拦住了他。
“不,皮埃尔,等一下。公爵夫人十分善良,她不想我失去和你共度一个晚上的快乐。”
皮埃尔把眼镜摘下来,因此他的面部变了样子,显得愈加和善了,他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是个出色的女人。她是可以使男人对自己的名誉放心的少数女人之一。可是,我的老天爷,如果我现在能成为一个没有结婚的人,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我这只是对你一个人说的,因为我喜欢你。
安德烈公爵说这话时与原先不同,更不像那个把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在安娜帕甫洛夫娜的安乐椅上,把眼睛眯缝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法国话的博尔孔斯基了。他那毫无表情的脸部由于神经兴奋的缘故每块肌肉都在颤栗着,他那双先前似乎熄灭了生命之火的眼睛,这时在闪闪发光。看得出来,他平常越是死气沉沉,在兴奋时就会越显得生机勃勃。
“你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继续说下去,“要知道,这是整个人生历程。你说到,波拿巴和他的升迁,”他说了这句话后,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说到波拿巴的事情,“你谈到波拿巴;但当波拿巴从事他的活动,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目标前进的时候,他自由自在,除了他所追求的目标之外,他一无所有,他终于达到了目标。但是,假如你把你自己和一个女人捆在一起,像个带上镣铐的囚犯一样,那你就会丧失一切自由。你的希望和力量——这一切只会成为你的累赘,使你遭受到懊悔的折磨。客厅、谣言、舞会、虚荣、微不足道的事情——这就是我无法走出的魔力圈。现在我要去参战,参加一次前所未有的极为伟大的战争,可我一无所知,毫无用处。我是个好多嘴的人。”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在安娜帕甫洛夫娜家,大家也喜欢听我说话。这是一群愚蠢的人,没有他们,我的妻子就不能生活下去,还有这些女人……但愿你能知道,这些正派的女人和一般的女人都是一些什么人啊!我父亲说得很对。当女人露出她们的真面目时,自私、虚荣、愚笨、渺小——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征。你看看上流社会的女人,他们似乎有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对啦,我亲爱的朋友,不要结婚,不要结婚吧。”安德烈爵结束了自己的话。
“我觉得非常可笑,”皮埃尔说道,“您认为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的生活腐化堕落。其实您前途无量,而且您……”
“不,他只考虑自己。”公爵夫人说道,忍不住流出气忿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漠地说道,把声音抬高到表明要失去耐性的程度。
突然间公爵夫人漂亮脸盘上的那副像松鼠似的愤怒表情换成了一种迷人的、令人怜悯的恐惧表情;她皱起眉头,用一双秀丽的眼睛看了看丈夫,像一只疾速而乏力地摇摆着下垂的尾巴的狗,脸上表现出胆怯的、认错的神态。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说道,用一只手撩起连衣裙褶,向丈夫面前走去,吻了吻他的额头。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道,他站了起来,像对外人那样恭恭敬敬地吻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