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_第一部
另一个身材不高、长着一双明亮蓝眼睛的人从窗口喊叫:“请上这里来,给我们把打赌人的手掰开!”这嗓音在所有这些醉汉的嗓音中听来令人觉得最为清醒,分外震惊。他是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的多洛霍夫,谢苗诺夫兵团的军官,大名鼎鼎的赌棍和决斗能手。皮埃尔面露微笑,快活地向四周张望。
“我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等一会,他还没有喝醉。拿瓶酒来。”阿纳托利说道,从桌上拿起一只玻璃杯,向皮埃尔跟前走去。
“你先喝吧。”
“要是能到库拉金家去一趟那该多好啊。”他心想,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爵许下不去库拉金家串门的诺言。
但随后不久,正如意志薄弱的人们常有的那种情形,他又极想再体验一次他所熟悉的放荡生活,于是他决定去了。这时,他又产生这样的想法: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向阿纳托利公爵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他终于想到,所有这些诺言都是空洞的假设,并无明确的涵义,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去,也有可能发生非常事故,因此,承诺与不承诺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中常常出现一些消除他的各种决定和意向的论断。他乘车到库拉金家中去了。
他乘马车来到阿纳托利住的近卫骑兵队营房旁一栋大楼的门廊前面,他登上灯火通明的台阶,上了楼梯,走进敞开的门。前厅里没有人,乱七八糟地放着空瓶子、斗篷、套鞋,散发着一股酒味,隐约可闻远处的说话声和叫喊声。
赌博和晚餐已经结束,但是客人们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下斗篷,步入第一个房间,那里有残余的剩饭,还有一名侍者,他以为没有人看见,悄悄地喝完杯子里没有喝完的酒。从第三个房间里传出喧嚣声、哈哈大笑声、熟悉的叫喊声和狗熊的怒吼声。大约有八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集在一个敞开的窗口。有三个人正在玩耍一只小熊,其中一个牵着套在小熊身上的链子,用它来恐吓另一个人。
“我押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可是,关于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皮埃尔说道,他嘴边浮现出愉快的、无忧无虑的微笑,“我是个什么人呢?一个私生子!”他忽然变得面红耳赤。显然,他作了很大努力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既无名望,亦无财富……也好,是对的……”但是他没有说出,什么是对的。“我暂且自由自在,我心里感到舒畅。不过,我怎么也不知道我应当先做什么事。我想认真地和您商量商量。”
安德烈公爵用慈善的目光望着他。可是在他那友爱而温柔的目光中依旧显露出他的优越感。
“在我心目中,你之所以可贵,特别是因为你在我们整个上流社会中是唯一的活跃分子。你觉得舒适。你选择你所愿意做的事吧,反正都一样。你到哪儿都会不错的,但有一点要记住:你不要再去库拉金家中了,不要再过这种生活。狂饮、骠骑兵派头,这一切……对你都不合适。”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皮埃尔耸耸肩,说道,“女人,我的朋友,女人啊!
“我不明白,”安德烈答道:“正经的女人,这是另一码事;不过库拉金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当心,不要扶东西!”另一人喊道。
“我押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把手掰开来。”
“喂,不要管小熊米什卡,这里在打赌啊!”
“要一口气喝干,不然,就输了。”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美男子,穿着一件袒露胸口的薄衬衣站在人群中间,“先生们,等一会。瞧,他就是彼得鲁沙,我亲爱的朋友。”他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中居住,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一同享受纵酒作乐的生活,这个阿纳托利也就是那个大家为了让他改邪归正打算要他娶安德烈的妹妹为妻的那个人。
“您知道吗?”皮埃尔说道,他脑海里仿佛突然出现一个极妙的想法,“说真的,我老早就在想这个问题。过着这种生活,对什么事我都拿不定主意,什么事我都无法缜密考虑。真头痛,没有钱。他今天又叫我去,我不会去的。”
“你能向我保证,你再也不去了?”
“我保证!”
当皮埃尔离开他的朋友家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那是一个六月里的彼得堡白夜。皮埃尔坐上一辆马车,打算回家去。但是他越走近家门,他就越发感觉到在这个夜晚不能入睡,这时候与其说是深夜,莫如说它更像黄昏或早晨。空荡无人的街上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皮埃尔在途中回忆起来,今天晚上必定有一伙赌博的常客要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聚会。豪赌之后照例是纵酒作乐,收场的节目又是皮埃尔喜爱的一种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