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卷_第三部
“喂,你怎么走得出来?”他说道。
“要尽力而为。”贝尔格回答,他用手拨动卒子,又把手放了下来。
这时候,门敞开了。
“他毕竟在这儿露面了!”罗斯托夫喊道。“贝尔格也在这儿!哎,你这个人真是,孩子们,去睡觉吧!”他喊道,重复着他和鲍里斯从前用以取笑的保姆说的话。
她看见伯爵之后,便向他伸出手来,抱住他的秃头,她隔着秃头又看看书信和肖像,她轻轻地把秃头推开,又吻吻书信和肖像。薇拉、娜塔莎、索妮娅和别佳走进房里,开始念信。信上简略地描述了行军的情形、尼古卢什卡参与的两次战斗,他被提升为军官,还提到他吻双亲的手,请他们祝福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别佳,除此之外,他向谢林先生致意,向肖斯夫人、保姆致意,此外,他请求代他吻吻亲爱的索妮娅,他至今还是那样爱她,还是那样惦记她。索妮娅听到这句话后,满脸通红,泪水涌出了眼眶。她没法忍受向她投射的目光,跑到大厅里去了,她越来越快地跑起来,旋转得头晕目眩,连衣裙鼓得像气球似的,她满面通红,微露笑容地坐在了地板上。伯爵夫人悲痛地啼哭起来。
“妈妈,您哭什么呀?”薇拉说道,“从他写的信来看,应当高兴,不要哭啊。”
这是完全对的,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和娜塔莎都带着责备的神态望着她。“她这副模样究竟像谁呀!”伯爵夫人想了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念了几百遍,那些认为自己理应前去细听来信内容的人,都走到那个把信拿在手上不放的伯爵夫人面前来。家庭教师、保姆、米坚卡,几个熟人都来到她跟前,伯爵夫人反复多次地念信,每次都感到一种新的快慰,每次都从信上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美德。她觉得多么奇怪,多么不平凡,多么令人欢快,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腹中微微移动细小的四肢的儿子,为了他,她和胡作非为的伯爵多次发生口角,他就是那个先学会说“梨”,后学会喊“婆婆”的儿子,现在他身居异地,环境生疏,他居然是个英勇的战士,独自一人在既无援助又无指导的条件下做出了一番须眉大丈夫的事业。自古以来全世界的经验表明,儿童自幼年开始,就不知不觉地逐渐地长大成人,对伯爵夫人来说,这个经验是不存在的。对她来说,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发育成长都不平凡,正像千千万万人从来没有这样发育成长似的。二十年前她怎么会相信那个在她心脏下面的什么地方生存的小生物,竟会啼哭起来,竟会吸奶和说话。现在从这封信来看,她同样不会相信那个小生物现在竟成为身强体壮的勇敢的男人,竟是众人和子孙的楷模。
“他叙述得多么动人,多么优美的文体!”当她念到信中的描述部分时说道。“多么纯洁的灵魂!他丝毫没有提到自己……丝毫没有!他提到某个叫做杰尼索夫的人,想必他自己比大家更勇敢。他丝毫没有写到自己的苦难,多么好的心肠啊!我是多么熟悉他的情况啊!所有的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忘记任何人。当他还是这么点点大的时候,我经常,经常说,我经常说……”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可耻呢?”
“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我觉得可耻,不好意思。”
“可是我晓得,为什么她会觉得可耻,”娜塔莎起初的责备使得别佳感到委屈,他说,“因为她爱上这个戴眼镜的胖子(别佳这样称呼他的同名人——新伯爵别祖霍夫),现在又爱上这个歌手(别佳说的是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教师),所以她觉得可耻。”
“别佳,你太傻了。”娜塔莎说。
“亲爱的,我不比你更愚蠢。”九岁的别佳说道,他像个年老的准将似的。
他们准备一个多礼拜了,打好了书信的草稿,并且把全家写给尼古卢什卡的几封书信誊了一遍,在伯爵夫人的监督和伯爵的关照下,筹措一些必需品和钱款,为已擢升的军官置备军服和生活用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个办事讲究实际的女人,她甚至连和儿子通信的事也能在军队中托人求情。她就乘机向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处寄信。罗斯托夫一家人推测,国外俄国近卫军是一个完全固定的通信地址,假如信件投寄到指挥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大公处,就无理由不寄到附近的保罗格勒兵团团部。因此他们决定借助于大公的信使将信件和金钱送至鲍里斯处,鲍里斯定当转送尼古卢什卡。老伯爵、伯爵夫人的信、别佳、薇拉、娜塔莎、索妮娅的信都寄到了,还有伯爵寄给儿子置备军服和各种用品的六千卢布也寄到了。
七
十一月十二日,驻扎在奥尔米茨附近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在第二天接受两位皇帝——俄皇和奥皇——的检阅。刚从俄国开到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于第二天上午十时以前直接去奥尔米茨阅兵场接受检阅。
这天,尼古拉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便函,通知他说,伊兹梅洛夫兵团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鲍里斯正在等候他,以便把钱和信件转交给他。正当部队出征归来、在奥尔米茨近郊扎营的时候,罗斯托夫特别需要钱用。一些随军商贩和奥籍犹太商人充分供应各种富有诱惑力的商品,挤满了营房。保罗格勒兵团的官兵相继举行宴会,(藉以)庆贺出征立功受奖,他们骑马前往奥尔米茨探望新来的匈牙利女人卡罗利娜,她和一名厨娘在那里开设了一间酒肆。不久前罗斯托夫庆贺他提升为骑兵少尉,他向杰尼索夫买到一匹叫做“贝杜英”的战马,欠了伙伴和随军商贩的钱,浑身是债。罗斯托夫接到了鲍里斯的便函,随同一名伙伴骑马前赴奥尔米茨,在那里用了一顿午饭,喝了一瓶葡萄酒,之后独自一人驰到近卫军营寻找他的童年时代的伙伴。罗斯托夫没有来得及置备军服,他穿的是一件破烂的佩戴有十字肩章的士官生上衣,一条同样破烂的,皮衬磨光了的紧腿马裤,腰间挂着一柄饰以刀穗的军刀。他骑的那匹马是他在行军时从一个哥萨克手上买来的顿河马,他很神气地向后歪戴着一*皱了的骠骑兵帽。当他驰近伊兹梅洛夫兵团的营房时,心想,他这副身经百战的骠骑兵模样会使鲍里斯和他的伙伴大为惊讶。
在整个行军的过程中,近卫军犹如游园一般,炫耀着它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昼夜的行程很短,他们便用大车运载行囊;奥国的首长在行军途中给军官们准备十分可口的食物。各个兵团在一片军乐声中出入于城市。军人们遵循大公的命令,在全程(近卫军军人引以自豪)自始至终地合着脚步行进,各个岗位的军官徒步行进。在行军期间,鲍里斯始终都在现已担任连长的贝尔格身边。贝尔格在行军期间接管一个连,他善于执行命令,谨慎行事,已赢得首长们的信任,他在办理经济事务上也处于有利地位。在行军中鲍里斯广于交际,结识了一些有助于他的人,他凭藉皮埃尔的介绍信,结识了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借助于他在总司令部谋得一个职位。贝尔格和鲍里斯在最后一天行军结束后,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他们穿得十分整洁,坐在拨给他们的住房中的一张圆桌前面下棋。贝尔格在他的双膝之间拿着一根点燃的烟斗。鲍里斯装出一副他特有的谨小慎微的样子,用他那又白又细的手把棋子摆成小金字塔形,一面望着贝尔格的面孔,等待着对手走棋,显然他在想下棋的游戏,他一向只是想到他所做的事情。
午宴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作了暗示,伯爵夫人在精神上有所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以后,坐在安乐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镶嵌在烟壶上的儿子的微型肖像,泪水涌上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携带信件踮着脚尖走到伯爵夫人门口,她停步了。
“请您不要走进来,”她对跟在安娜后面的老伯爵说,“一会儿以后再进来。”她随手把门关上了。
伯爵把耳朵贴在锁上,谛听起来了。
首先他听见冷淡的谈话声,之后听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冗长的说话声,接着是一声喊叫,然后是鸦雀无声,然后又是两个人都用欢快的语调谈话,接着他听见脚步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房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流露着骄傲的表情,就像施行手术的医师完成一次困难的截肢手术后,把观众带进手术室来赏识他的技术似的。
“成了!”她用得意洋洋的手势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伯爵夫人一手拿着嵌有肖像的烟壶,一手拿着书信,把嘴唇时而贴在烟壶上,时而贴在书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