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别殿箫鼓惊寒霜
这日临近黄昏,嫣儿在镜前细细看着自己的容貌,用手慢慢抚着日渐消瘦的脸颊。凤花轻声道,“娘娘用些胭脂吧,脸色会好些。”嫣儿不置可否。凤花从箱中翻检出半日,发现从裕王府带来的两盒胭脂都用完了,正欲告诉嫣儿。忽听外殿管事的太监孟冲传话道,“婕妤娘娘的膳食送到。”凤花不及说话,赶紧出门去拿。到了殿外,却见那孟冲白了她一眼道,“怎么这么磨磨蹭蹭,还不快拿进去。”
凤花心中有气,知这些人最是势力,见嫣儿不受宠,近来宫女太监们的脸色越发难看了,送来的膳食也不如往日可口,甚至有时送来的都是冷菜冷饭。凤花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接过食盒,和颜悦色的说道,“婕妤娘娘的胭脂水粉用完了,可否劳请孟公公再领两盒来。”
孟冲也不接话,玩弄着留的细长的指甲,仿佛没听到一般。凤花见他神情难看,不愿多说,转身将食盒拿回嫣儿妆台边。只听外面孟冲的小声嘀咕音量大小正好的传到她们耳中,“又没人会看,还抹什么胭脂水粉。难不成还指望飞上枝头变凤凰,真是痴心妄想。跟着这样的主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嫣儿瞬时变了脸色,紧紧抿住双唇,把镜子掉了个面背对自己。凤花替她打开食盒,只见饭菜早已冰凉,青瓷盘上稀疏的堆着几根青菜,一些烧糊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剩菜,小半碗米饭,还有点馊味。
嫣儿坦然的举起竹筷,便往口中拨着饭菜。“这怎么能吃,”凤花气的一把夺过筷子,端起食盒冲出殿外,将食盒重重掷在地上,骂道,“真是一群势力的小人。”饭菜碗筷散落一地,站在殿门口看热闹的孟冲也被吓了一跳,跳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袍子,对凤花“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不知何时起,人们都开始称呼自己“张大人”、“太岳先生”,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小字了,张居正乍听到老师如同从前教授学问时,那般亲切的称呼自己了,眼眶有些湿润,低头称是。
“裕王很看重你,”老者续道,“你要尽心去辅佐。”
“老师,”张居正毕恭毕敬的行礼道,“恭喜您重回内阁,望您能重振朝纲,为国除祸。”
那老者正是曾经出任内阁大臣的徐阶,此时他刚刚再次接受了皇帝的任命,第二次出任内阁次辅。他本来满脸笑意,听到“除祸”二字,忍不住神色一黯,道,“奸党之祸,非老夫一人之力可抗。如今国家积弊已深,内有严氏父子把持朝政,结党祸国,外有倭患不息,更加年年天灾,百姓困苦至极。叔大,你可否愿意回朝庭中来,老夫很是需要你相助一臂之力。”
张居正垂首沉默,并不接话。
“娘娘,该去给太妃请安了。”见嫣儿全然没有出门的意思,凤花只得悄声提醒她宫中的礼节。宫中新晋品级的嫔妃,都要去谒拜上殿。太后和皇后都已过世多年,如今宫中,自以武德朝进宫的韩太妃为尊,后宫中地位最崇的却是皇帝现下最宠信的张淑妃。
“好。”嫣儿淡淡的回答,便跟着凤花向外走去。
慈颐宫内,韩太妃含笑接受了嫣儿所行的大礼,“以后入得宫中,要多修贤良淑德之仪。我儿才入宫来,一日之内便是三品婕妤,可见圣上看爱。平日要多读太祖《女训》,方是佳妇所为。”
坐在一旁的张淑妃却掩口打了个呵欠,她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身着一身华裳,举手投足间都是风姿,顾盼亦可生辉。她见一殿的人都注意自己,不免对太妃娇笑道,“太妃娘娘,儿臣昨晚给皇上跳了新排的《霓裳舞》,皇上看得高兴,又灌了儿臣许多杯,侍候圣驾一夜,实在辛苦。儿臣想先告退了。”
嫣儿闻言神色微变,低下头去,紧紧抿住双唇不语。太妃点头微笑道,“回去吧,辛苦你了。”
“我上次离朝时,本已立下誓愿,此生只处江湖之远,不再回朝廷之上。若不是裕王数次来京西回龙寺中陪老夫对弈,局间几番苦劝,老夫断不会再有致仕的念头。”徐阶叹道,“裕王果敢英明,知贤爱士,是国家希望之所在。你在裕王府中侍读也好,赋闲也好,勿忘尽力报效。”
张居正目送老师的身影远去,仿佛一夜之间,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师变得苍老了,竟连脚步亦有些蹒跚。
回头时,张居正只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盛装的嫣儿正含泪痴痴看着自己。他不便过去说话,远远的略一欠身行礼,便向宫门外行去。
自那日从太妃宫中回来之后,嫣儿再也不出殿门一步,一切饮食用物都吩咐凤花端进房中。只是每天日落,天色还未晚,殿内就会早早的燃好红烛,铺好寝卧,嫣儿便会坐在床边静静等待。一连数月过去了,转眼盛夏将逝,便是立秋了,皇帝还是一次都没有来过青云宫。
湖对岸的宫室内,歌舞声依旧夜夜不休,嫣儿却日渐憔悴,原本如花似玉的脸颊消瘦的只有巴掌大小,显得眼睛愈发大了。曾经善睐生辉的明眸,不知何时渐渐蒙上了一层阴郁之尘,脸色也变得蜡黄,明明是正荣华茂丽的二八年华,却竟有些枯槁之意。
张淑妃姗姗起身,仿若未看到嫣儿一般,只向太妃衽敛一礼,竟自便离去了。殿中一时尴尬,太妃略话了几句家常,便推说困倦,好言让嫣儿回去休息。
凤花只是一个毫无品级的都人(明代宫女中最低的一等),因为身份太低,并不能随嫣儿入殿,只得在门外等候。她心中甚是焦急,嫣儿自从昨晚开始便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不知在殿内会不会出什么差错。等了不久,只见容色艳丽的张淑妃先走了出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神色嚣张的离去。
待到嫣儿神色黯淡的走了出来。凤花心知必是刚才张淑妃给她颜色了,有心想劝慰几句,却见嫣儿怔怔的望着远处,脸色苍白的吓人。
湖边,一袭青衫的身影跟随在一位长者的身后。
“叔大,你这次是随裕王进宫来的么?”老者淡淡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