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楼高不见章台路
其实有事无事,她心里也做不得数,严世蕃只答应让她进来探望嫣儿,却没答应过让她携人出宫。不过她自打看到嫣儿那一瞬起,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她出去,等会儿混在欧阳夫人的侍从中随着轿子出去也不会是难事。至于自己就先在宫里待下来,反正她不是嫣儿,过不了几天找个机会溜出去就是了。
“我如今不是凤花了,我是安媛。”安媛眸中浮过一丝难过,却不愿让她看到。她侧过脸去,伸指在积尘的榻边轻轻书写了“安媛”二字,心中捱不住的感伤泛上,然而再回过头来时神色却是如常。
嫣儿仔细看着那两字,嘴中喃喃的念着,眼中晶光一闪,如枯木死水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光彩照人。忽而她像想起什么一样,大是恐慌的握紧了安媛的手,脸上流露出一丝慌乱,似要把她护在身后一般,急切道,“你怎么又进宫来了?有没有被人发现?快,赶紧藏起来。”
“我听说翁家被抄捡流放了,害怕你也会受牵连。赶了很远的路才回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安媛见她受惊的惶恐神情,心知她这段时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心中大是酸楚,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嫣儿仔细的看着她的脸,勉强笑了笑,然则听到“翁家”二字时眼中晶光一闪,神情也有些异样。
“你放心好了,是欧阳夫人带我进宫来的,不会被人发现的,”凤花见她神色有异,以为是她担心自己被人发现,忙反握住她的手,含泪宽慰她道。嫣儿却不吭声,蜡黄的脸上看不到半分往日华彩,只是垂眸观心不语。
安媛握着她手,这才觉得她的异样,她竟然瘦的皮包骨头一样,手腕细到极致,不足一握。她忍不住悲从中来,哭道,“我不该走的,你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就带你出去”
从慈怡宫后的花园穿过,往北不过两个石桥,就是青云宫了。曾几何时,安媛每日晨起就要陪伴着嫣儿来慈怡宫中给韩太妃问安,这条路走过许多遍,早已了熟于心。那时天边晨露未稀,偶尔嫣儿会在花园的小径旁摘一朵颜色新鲜的花朵簪在鬓边,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同行,从不觉时光漫长难挨。此刻安媛再重走这段路,却觉得脚下虚浮不稳,心中如有鹿撞。
午后阳光正好,仿佛溶了的金液般无声泻下,虽是二月天气,风中还带着霜寒,然而走的久了却还觉得微有热意。起初时安媛还低头蹑步的行走,唯恐撞到熟悉的人。可过了石桥之后,道路渐渐僻静,也不再有宫女内侍的身影,树林中阴森静谧,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眼见得青云宫的琉璃瓦熠熠生辉,连飞檐上的玲珑兽吻都清晰可见,安媛哪里还按捺的住心中的激动,她嫌宫履碍步,于是除下了鞋提在手上,蹑着脚尖踏在湿漉漉的花砖地上,飞也似的往青云宫跑去。
青云宫外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整座宫殿门阁皆闭,连窗子都紧关着,看上去灰败死寂,没有一丝活气。安媛莫名的心中有些紧张,她轻车熟路的寻到了后院小膳房的小角门,轻轻推开走了进去,只见膳房里柴碳堆得许高,灶台上积了厚厚的灰,看上去很久没有开火做饭过了。安媛看得心头一酸,记得当初在宫里嫣儿最低落的时候,唯恐被人饮食中所害,每天偷偷倒掉送来的饭菜,自己在小膳房中动手做饭,一日也不曾断了烟火。
“吱呀”一声,她推开了内室的门,一道青竹的碧帘挡住了眼前的视线。内室原本是条通透的长廊,嫣儿喜爱这里四季凉爽宜人、风景绝佳,便叫人把这长廊隔开成间内室,搬了个巨大的紫藤卧榻于此,两壁都装上了葡国供来的大水晶做窗,里面挂上细密的竹帘,略一掀开就能看到太液池的景致,室内装饰满了奇珍异宝,每到夜里盈盈有光宛若仙境。两边通道做成了两扇门,一扇通向内斋,一扇通向外间。
此刻安媛就站在内斋的门口,只见内室的窗子都是闭着的,然则一股浓浓的熏香气味飘出,氤氲的香气中依稀可见四壁空空荡荡,除了紫藤卧榻摆在原地,房中再无余物。靠着窗边的紫藤卧榻上,坐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宫装女子,仰靠在榻上合目安睡,手上的书卷掉在一旁,姿态娴雅安静,在若有若无的烟雾中垂目低眉,唇边似还眷着一层苦意。
嫣儿闻言赫然色变,脸上缓缓敛了笑意,侧头去不看她,却拾起落在地上的筷箸,一口口的咀嚼着馊了的饭菜。安媛去夺她的筷箸,急道,“他们又拿这样馊了的饭菜整人,这如何吃得。”嫣儿却闪避着推开了她,神色淡漠道,“我吃的惯了的。”
安媛心中又是伤感又是酸痛,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我如今在城内开着一家涮肉坊,也算是有自己的业产了。若接了你去,定能养活你。你大可不用担心啊。”
“安姑娘,这可是宫中,我何曾与你熟识过?
“你这是什么话,”安媛被这不咸不淡的话语顶的怔住,忽然心神一敛,说道,“你是不是怕牵累我,不用担心的,我们随着欧阳夫人的轿子出去,保准无事。”
安媛静静在竹帘外看了许久,眼眶红红的,怕要坠下泪来。她正待过去招呼一声,忽听另一侧同向外间的门口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青云宫庶人翁氏出来接膳。”安媛听这声音熟悉,似乎是原来在青云宫伺候的内侍孟冲,赶紧隐身在门后,生怕被他发现。
孟冲大声喊了好几遍,紫藤卧榻上的嫣儿方才惊醒过来。她不紧不慢的起身,素缎百褶裙很是宽松,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看不出身形。她仔细的对着镜仔细收拾过一下仪容,这才姗姗去开门。安媛有些心酸的看着她,不过一年的功夫,嫣儿的脸却消瘦的更小了,下巴尖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一个漆木的旧损盒子,里面不过是一碗糙米饭,上面堆着些馊了的隔夜饭菜。孟冲不耐烦的把食盒丢给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刺耳的话离去。嫣儿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甚至连蛾眉都未敛一下,她身形有些迟缓的走回紫藤卧榻,轻轻把食盒放在紫藤卧榻边的木几上,拿出洗净的筷箸便开始细细嚼咽。
一股饭菜馊了的味道飘了出来,在满室的檀香中格外刺鼻。安媛再也忍不住,冲进屋去夺过筷箸,抱着嫣儿失声痛哭。嫣儿仿佛是做梦一样,失魂落魄的看着安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嘴唇极速的抖了几下,说道,“凤…凤花?”
时空瞬时凝固住了一般,只有室内淡淡的如清风流泻的烟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