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是我突然想到的,”我说道,“假定那孩子是离家出走,去了远方,可甭管是去了哪儿,他是肯定会把那件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穿去的。说起来,那就像是他的第二层皮肤一样啊。他是不会把那件衣服丢下来不带走的呀。”
这个念头忽地浮上脑际。独自一人打理着没有名字的咖啡店,周身严严实实地紧裹在没有一丝缝隙的特殊内衣里,防御着(似乎)潜伏在周围的假说性的东西,不知何故无法接纳性行为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性。
添田摇摇头:“我不至于说这里的警察无能,但是也不能说他们迄今为止起到过什么作用。在这个很少有人来往的小镇,要说闹出个什么事件来,也无非就是夫妻吵架呀,交通事故呀之类了。人手也不够,办什么事都不得要领。”
咖啡店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块写着“闭店”的牌子,百叶窗也已拉下。我推开店门,走入店内。只见她一个人坐在长台前的椅子上看书,看的不是文库本,而是一册厚厚的单行本。她合起那本书,冲着我微微一笑。夹在书里的书签,表明她已经读到了临近终了之处。
“我习惯于等待。”我对她说。不过,当真如此吗?我追问自己。呼出去的白气变作坚硬的白色问号,飘浮在空中。
结束了图书馆的工作,走到车站前的咖啡店时,时间刚过了六点半。漫长的冬季慢慢接近了尾声,天黑得明显比以前晚了,寒意也多少有所缓和。路边凝冻成块的冰雪,被白日的阳光融化,变得越来越小。而容纳了这些雪融水的河的水量则明显增加。
其实并不是我习惯于等待,而是除却等待以外,我不曾有过任何其他选择。难道不仅仅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他母亲是这么说的。说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留下来没穿走。我对这件事也有点儿心存疑惑,所以确认过好几次,她说,他肯定没有把那件衣服穿走。”
“我以前看过。刚刚出版的时候。”我说道。
“我已经习惯于等待了。”
“嗯,我觉得是喜欢的吧,因为他的作品我差不多都读过了。不过,我尤其喜欢这本书,这是我第二次读它了。你呢?”
她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到底有没有那种价值,值得你这样苦苦等待啊?”
“你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吗?”
而且,我直到今日,到底在苦苦等待着什么?我有没有准确把握住自己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难道我不仅仅是在苦苦等待着“自己等待的是什么”这一问题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已吗?一只木匣里藏着一只小木匣,小木匣里又藏着一只更小的木匣。无穷无尽、层层相套的套匣。匣子越变越小——连同理应藏在其中心的东西。这岂不就是我此前四十余年人生的真实状态吗?
“但是,那件游艇夹克他并没有穿走。”
到底哪里是出发点?而堪称终点的东西又存在于何处?它存不存在?越想我越觉得无从判断。不对,是无所适从,这恐怕才是正确的表达。清冷澄澈的月光,照耀在汇聚了雪融水,哗哗作响的河面上。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水,而所有这些水都是从高处流向低处,不言自明,没有丝毫的犹疑。
“对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是要到什么远方去的话,他肯定是会把那件游艇夹克穿去的。因为好像穿上那件衣服,那孩子的情绪就能稳定下来。”
或许我就是在等待着她。
“谁知道呢?”我说道,“不过,这种愿意长期等待的心情里面,大概也自有其价值所在吧。”
“《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说。
她一言不发,将嘴唇交叠在我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仍旧温暖又柔软,而且不同于身体其他部分,没有布下坚固的防御。
“在看什么书?”我脱下牛角扣大衣,挂到大衣架上,问道。
我回忆着她身上的柔软部分与严密防御的部分各自不同的感触,走上了回家的路。月色美丽的夜晚,威士忌和啤酒的醉意还隐约残留在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