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狗
“何事?”喜在车中询问。
舍人打发女儿先离开,他则跪坐在席边道:“院中来了群去县城服徭役的黔首,像猴子般吵吵闹闹,扰到喜君了。”
秦国的规矩,不同等级的人居住在不同之处,喜能住进单独的房间,车夫沾他的光住在副间,黔首、卒伍就得挤大通铺,隶臣妾更可怜,只能蹲在马圈牛棚。
“无妨。”喜停下了筷箸,忽然又想起远赴燕赵的小弟,他心中生叹,遂多了句嘴:“都是年轻黔首,其中不少人恐怕还是第一次远离乡里,风里来雨里去也不容易,只要彼辈不违法闹事,亭部也勿要为难他们。”
舍人忙应诺,这时候亭长也拎着不知从哪打到的酒赶回来了,得知喜因孝期不能饮酒后他颇为尴尬,喜让亭长赶快去做分内的事,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行前反复叮嘱舍人要给喜备好泡脚的烫水。
等他们悉数告辞后,天已全黑,喜奔波了一天十分疲倦,也不想浪费公家的蜡烛,索性书也不看了,和衣侧躺在榻上。他听到外头雨声窸窸窣窣,没个停歇,隔壁黔首徭役们居住的庐舍里还有剧烈鼾声传来,风雨如晦,树木飘摇、湖水涟漪,唯有亭部外的天狗,仍安若磐石……
可若能侦破疑难重案,他的名字和事迹,就有机会编入《封诊式》,那样的话,喜的故事就不再是他闲暇时随手记录的自娱自乐,而将被成千上万名秦吏阅读、记住……如今大王遇刺,战端再起,作为边境郡县,南郡和安陆治安很可能成为大问题,这会不会是一个机会呢?
就在这时候,亭部门边的狗又狂叫了几声,但很快就闭嘴了,大概是有避雨的人来投宿吧?喜正想得出神,被这声音惊到,竟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
“古人说过,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以为,善治者亦无赫赫之名,秦国中心的栎阳出了这种大案,这不是荣耀,而是当地狱吏的耻辱!”
在喜看来,能让一地所有人,上到大夫,下至隶臣,都能受律法庇护,循规蹈矩,各安其份,这才是他理想中的社会。安陆的现状就很好,喜做了狱掾五年,未曾兴过大狱,各阶层却能井然有序,亭部也能维持治安,没闹出震惊全县的惨案,这是他内心颇为自傲的。
哪怕,“县中无事”并不是秦国官吏提拔升迁的参考条件……
……
当夜无事,次日喜一早起来后,但见骤雨初霁,推门而出时,舍人早就端着盛满热水的盆,来侍候喜盥洗。院子对面起晚了的黔首们则只能捧着屋檐下依稀滴落的昨夜雨水擦脸,看到喜后连忙朝他作揖。
亭长来挽留喜吃早食,但喜急着回县城复命谢绝了他的好意,亭长只能与求盗、舍人等送出亭外,车夫早就喂饱了黑白二马,擦拭好了车舆,只是路上还有些泥泞,速度快不起来。
喜坐在舆中,手里握着昨夜没看完的简牍,目光却已飘出窗外,明媚的阳光普照云梦,枯黄的芦苇甩干了露珠随微风摇曳,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行至正午,路边的里闾渐渐稀少,接下来一段路会经过湖阳亭地界,这一带多有荒僻之处,喜正垂首读书,车夫却忽然“咦”了一声,马车速度放缓下来。
“我宁可永远不得提拔,名字也入不了《封诊式》。”
喜低声告诉自己:“只求不论风霜雨雪,安陆能一直平静如常。”
这时候,院子对面的庐舍传来嘈杂说话声传来,旋即又响起舍人愤怒的呵斥!噪音消弭了下去,变成了窃窃低语……
很快,老舍人叩响了门扉,喜打开后,却见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身边跟着一个身着棕色深衣的妙龄少女,她垂着头,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应是舍人的女儿。
喜的饭食很不错,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既然没有超出接待的规格,喜便欣然颔首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