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朕喜欢莫兰,朕爱她
转眼开了春,太后舟车劳顿往太庙行了祭祀之礼,回宫后病情愈重,渐渐不能开口说话,于明道二年四月,驾崩于宝慈殿。
他从小就被教导,为帝王者,一人为天,大权在握,应审时度势,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
他于心中默默吟诵,双手终于无力的垂下去,垂下去。
自杨美人被赶出宫外为尼,阖宫皆以为御前的奉茶女官张莫兰必然要载入妃册。却不料,官家第二日起便生了重疾,连绵卧榻大半月,只许皇后在旁侧伺候,竟再也未跨入翠微阁半步。而张莫兰,太后虽亲遣了宫人好生伺候着,却也疗养不过半月,就被贬入染坊为贱婢。
莫兰才刚能下地走路,就接了太后懿旨,她是何等聪慧,其中曲直又如何不懂。贬去染坊倒没什么,只是听说赵祯病了,又无法与他见面,心中难免焦急又失落。她知道赵祯在福宁殿中养疾,拖着身子独自去看他,却被内侍拦住殿外。
阖宫皆知莫兰曾怀过龙嗣,殿前的内侍又与她相熟已久,自然不想为难她,只是太后有懿旨不许让她再入福宁殿,也都是没有办法。她正与内侍僵持着,内侍道:“莫兰娘子若再这样,我便只能叫侍卫来了,您大人大量,别为难我了。”
这是任何人都未曾见过的赵祯。
太后抚着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妘丫见此,忙搬了黄梨花透雕鸾纹玫瑰椅让太后坐下,又拿了软绸莲花绣鞋替她穿上,来不及拿搪瓷缸子,就掏出素绢帕子放在她嘴前。太后喉口一腥,润得帕子鲜红一片。
妘丫一瞧,唬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轻声道:“太后,要不要请御医过来瞧瞧?”
太后扬了扬手,示意她别声张。赵祯泪眼摩挲,并未瞧得分明,见太后咳得厉害,只当是旧疾,并未在意。
许久,太后方缓了语气道:“你生为帝王,坐拥大宋江山,享受着万丈荣耀,就注定不能成为常人。以前大臣们送你宠妾,吾不过说了一句“切不可沉迷女色”,你便将人悉数送出宫去。甄选中宫时,因静姝是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吾以为甚好,你二话不说就立她为后。”顿了顿,语气愈加柔软道:“年月流逝如水,是诸事最好的解药,忘了她罢。”
正说着,一袭红衣移至眼前,冰天雪地中愈显娇媚惹眼。尚临冬嘲弄道:“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么?不想一语成谶。”
莫兰依礼福了福身,垂头不语,又听临冬朝内侍道:“太后让我炖了鸡汤来送与官家补身子,快去通报一声。”
不过多时,里头就传了尚临冬进殿,宫人殷勤的掀起帘子,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莫兰,只见她已退至廊檐外头,一身素衣,融在雪地里,唯青丝如墨。
此时风雪已停,树枝上积满了雪,时有风过,将雪花纷纷扬扬的吹落下来,拂在她的衣袂间,更落在她的鬓上、颈间、面颊边,渐渐的消融下去,化成湿沁沁的冰水,直凉到她的心底去。
因官家、太后皆卧病在塌,宫中连过年也未好受,礼仪庆宴通通免去,只在除夕夜里由皇后领着各宫妃嫔往慈宁殿、福宁殿请安纳福。
赵祯这才抬头与太后对视,烛火映在他如墨的眼中,沉静如夜星。他缓了语气,道:“朕并不是缺女人,后宫那么女子,莺莺燕燕,数不胜数。可莫兰就是莫兰,在朕心里,任何人都无可替代。她会生气,会没尊没卑的与朕拌嘴,甚至会砸东西。但是她,是朕第一眼见到时就心动的女人,又如何能放下。”
太后静静的听他说着,微微有些发愣,犹记得几十年前,先帝在衡妩院的大枣树底下,一袭青衫,衣袂飘飘,抚着她鬓角的青丝,婉转柔情道:“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动了心,再也不能放下。”一时,竟有些动容。
稍稍年轻些时,她一直觉得人生里最为苦闷、愤懑、抑塞的日子就是被幽闭在衡妩院的时光,走到如今才明白,那竟是生命里唯一难得的安静、悠闲、心无旁骛。从她跨出衡妩院大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再也没有平静过。
她凝望着赵祯,他的样貌与先帝极为相似,眉如浓墨,鼻尖挺直,尤其是皱眉的样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愣愣看着,许久才收敛住心神,狠下心,“吾会遣人好好照料她,待她身子好了,再遣去染坊。”顿了顿,又拿出太后的威严,命令道:“从今日起,吾不许你再去见她。若是你不听,就算不认你做儿子,吾也要拿出手段。”顿了顿又道:“就算为了大宋江山,你也该当断则断。”
赵祯心一沉,只觉身子飘飘忽忽的,连腰间的穗子也无力握住,惆怅、愧疚、绝望汹涌而至,让他无力承受。他是皇帝,他以为自己能承受住一切。他也是仁君,被这层身份拘着,他只能独自承受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