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她们正在这里说话,清秋走了出来,冷太太顺手将盒子递给她,说道:“你看,送我们这样重的大礼,这还了得!”清秋将盒子接过来看见是一串珠子,也是心里一跳。她用两个指头将珠子捏了起来,先挂在手腕上看看,回头又挂在脖子上,把镜子照了一照,便对冷太太道:“这挂珠子真好,恐怕比梅小姐的那一挂,还要好些。”冷太太道:“当然好些,这是在洋行里挑了来的哩。”清秋将珠子取下,缓缓放在盒子里,手托着盒子,又看了一看。冷太太见她爱不忍释,看在她过生日的这一天,不忍扫她的兴,没有说收下,也没有说退还。便由清秋将那个天鹅绒盒子,放在枕头桌上。
清秋走进房去,一面脱衣服,一面照镜子。自己对镜子里的影子一看,可不是脸上有些红晕吗?将衣服穿好,然后出来对冷太太道:“哪里是热?在那新房里发臊呢。”冷太太道:“在新房里会发什么臊?”清秋撅着嘴道:“这些男学生,真不是个东西,胡闹得了不得。”冷太太笑道:“闹新房的事,那总是有的。那只有娘儿们,可以夹在里面瞧个热闹。姑娘小姐们,就应该走远些,谁教你们在那儿呢?”清秋道:“哪里是在新房呀?在礼堂上他们就闹起,一些人的眼睛,全望着我们几个人。到了新房里,越发是装疯。”冷太太笑道:“你们当女学生的,不是不怕人家看吗,怎样又怕起来了?”清秋道:“怕是不怕人。可是他们一双眼睛,钉子似的,钉在别人身上,多难为情呀。”
当这个时候,韩妈跟着清秋进来,缓缓的将那信,搁在盒子边。说道:“金少爷送这东西来的时候,还有一封信呢。”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跳。心想,他和我一墙之隔,常常可以见面,要写什么信?便道:“哦!还有封信吗?让我看看。”说着,从从容容,将信拆开,拿着信从头一看,两手一扬道:“没有什么,不过是说叫我们把东西收下呢,你把信给太太看了吗?”韩妈道:“没有。”清秋道:“你不要告诉她罢,她是这个脾气,越叫她收下,她越是不收下的。这挂珠子,我是很爱,舍不得退还人家呢。”韩妈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太贵的东西,我们没有钱买。人家送我们,我们就收下罢。”清秋等韩妈走了,关上房门,睡在床上,避到帐子里,把那信从衣袋里掏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他这样性急,冷太太心里好笑。到了晚上九点钟,清秋回来了,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红晕。冷太太道:“你又喝酒了吗?”清秋道:“没喝酒。”冷太太伸手替她理着鬓发,用手背贴着清秋的脸道:“你还说没喝酒,脸上红得都发了热,觉得烫手呢。你不信,自己摸摸看。”说时,握着清秋一只手提了起来,也让她把手背去试了一试脸上。然后笑问道:“怎么样?你自己不觉得脸上已经在发烧吗?”清秋笑道:“这是因为天气热,脸上发烧哩,哪里是喝醉了酒?”
一帘瑞气,青鸟传来。知仙桃垂熟之期,值玉树花开之会。恍然昨夕灯花,今朝鹊喜,不为无故。女士锦绣华年,芝兰慧质,故是明月前身,青年不老。燕尝瞻清范,倍切心仪,今夕何夕,能毋申祝?则有廉州微物,泉底馀珍,尝自家藏,未获爱者。今谨效赠剑之忱,藉作南山之颂,敢云邀怜掌上,比之寒光,取其记事,使有所托耳!驰书申贺,遥祝福慧无疆!
燕西想起桌上的请帖,便道:“宋先生,过两天,我请你陪客。”宋润卿笑道:“老哥请的多是上等人物,我怎样攀交得上?”燕西道:“太客气了。而且我请的,也多半是文墨之士,绝不是政界中活动的人物。实不相瞒,我原是为组织诗社,才在外面这样大事铺张。可是自从搬到这里来,许多俗事牵扯住了,至今也没开过一次会。前两天家父问起来,逼着我要把这诗社的成绩交出来。你想,我把什么来搪塞呢?我只得说,诗稿都拿着印书局去了。下次社课,作了就拿来。为着求他老人家相信起见,而且请他老人家出了两个题目。这次请客,所以定了午晚两席。上午是商议组织诗社的章程,吃过午饭,就实行作诗。要说到作诗,这又是个难题目,七绝五绝,我还勉强能凑付两句。这七律是要对四句的,我简直不能下手。”
金燕西顿首
燕西在床上一翻身,见他坐在桌子边,本想不理。后来一看他手上捏着一柄折扇,正是自己那柄湘妃竹子的,大概是清秋已经写上字了,连忙掀开帐子,走下床来,说道:“好早,宋先生几时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宋润卿道:“我们都是起惯了早的,这个时候,已经做了不少的事了。这一把扇子,也是今天早上写好的,金先生你看怎么样?笔力弱得很罢?”燕西拿扇子来一看,果然写好了。蝇头小楷,写着苏东坡的《游赤壁赋》,和那面的《水趣图》,正好相合。燕西看了,先赞几声好。再看后面,并没有落上款,只是下款写着“双修阁主学书”。燕西道:“这个别号,很是大方,比那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儿,庄重得多。”宋润卿道:“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称什么楼主阁主,未免可笑。前两天,她巴巴的用了一张虎皮纸,写着‘双修阁’三个字,贴在房门上,我就好笑。后来据她说,是一个研究佛学的老教员,教她这样的呢。”燕西道:“冷小姐还会写大字吗?我明天也要拿一张纸,请她和我写一张。”宋润卿道:“她那个大字,罢了。若是金先生有什么应酬的东西,兄弟倒可以效劳。”他这样一说,燕西倒不好说什么。恰好金荣已送上洗脸水来,自去洗脸漱口。宋润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好意思,伏在桌子上,翻弄铺下的两本书。
自己看了又看,觉得还可以,信以南山之颂,在书信里本是藉作投桃之报。这是晓得的,平常的信上,都有这句话,不是贺寿用的。因此参照尺牍上别一段来改了。“能毋申祝”,接“则有”两个字,就是两篇一半,合拢的地方,觉得十分恰合,天衣无缝。自己看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很是得意,便拿了信纸,写将出来。燕西闹了半夜,将信写完。次日早上,便坐着汽车,到乌斯洋行,买了一串珠圈回来。不说别的,就是盛珠子的那盒子,也就格外漂亮,盒子是长方形的,乃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糊成外表,周围用水钻嵌着花边。盒子里面是紫色锻子,白色的珠子,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盒子里面早搁上了香精,将盒子盖打开,扑面一阵香气,燕西买了非常满意。
次日,清秋起了一个早,将扇子写好,便交给了宋润卿,让宋润卿送了过去。宋润卿走到那边,只见燕西床上,深绿的珍珠罗帐子,四围放下。帐子底下,摆着一双鞋,大概是没有起来呢。桌子上面,摆了一大桌请客帖子,已经填了日期和地点,就是本月十五,燕西在这里请客。请帖的一旁,压着一张客的名单,自己偷眼从头看到尾,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在内。心里想着,这很奇怪,我是和他天天见面的人,他又在我家隔壁请客,怎样会把我的名字漏了?于是把桌上烟盒里的雪茄,取出一根,擦了火柴来吸着,接上咳嗽了两声。
立时分付金荣,暗暗的把韩妈叫了来。先在抽屉里,掏了两块钱,交给她道:“这个是给你的,你收下罢。”韩妈右手伸着巴掌,将钱接住。左手搔着两眼的痒,笑道:“不!金少爷!又花你的钱。”燕西道:“你收下罢。我既然给你,就不收回来的。”韩妈将身子蹲了一蹲,笑着说道:“谢谢你啦。”燕西先将那个盒子交给她道:“这个东西你交给太太,你说今天是小姐生日,我来不及买什么东西,就只来了一挂珠子。这是外国洋行里,再三让来的,不能退回,请你太太千万收下。”韩妈逐句答应着。燕西又在身上掏一封信来,把脸格外装着沉重些说道:“这一封信,是给你家大小姐拜寿的,请你交在她手里。”韩妈答应是,然后又道了谢,回身要走。燕西又把她叫回来,含着笑说道:“这个信,你不要当着你太太的面拿出来。”韩妈也笑着说:“知道。”
冷太太便到屋子里,将那柄湘妃竹扇子拿出来。清秋打开一看,见那边画的《水趣图》,一片蒹葭,两三点渔村,是用墨绿画的,淡远得神,近处是一丛深芦,藏着半截渔舟。清秋笑道:“这画实在好,我非常的欢喜,明天托舅舅问问他看,画这扇面的人,是不是他的朋友?若是他的朋友,托那人照样也替我们画一张。”冷太太道:“你还没有替人家写,倒先要人家送你画。”清秋道:“我自然先替他写好,明天送扇子还他的时候,再和他说这话呢。”
她拿了这珠圈回家,就送给冷太太看,说是金少爷送我们小姐的寿礼。这是人家特意买的,我们自然是要收下来的。冷太太将那盒子拿过来,就知道是一件贵重的东西,等到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串珠子,不觉大声叫了一声哎哟!便问道:“这是那金少爷交给你的吗?”韩妈道:“是的。”冷太太道:“那我们怎能受人家这样重的大礼,那非退回去不可。”韩妈道:“人家既然送来了,我还能退回去,不是扫了人家的面子吗?我可不管送。”冷太太道:“你说话也不知道轻重。你猜猜,这珠子要值多少钱?”韩妈道:“值多少钱呢,还能够贵似金子吗?也不过几十块钱罢了。”冷太太道:“几十块钱?十个几十块钱,也不止呢。”韩妈道:“值那末些钱?”冷太太道:“可不是,你想,我们和人家有什么交情,能受那重的礼吗?你这就替我送回去罢。”韩妈一想,自己先接了人家两块钱,若是送回去,差事没有办到,第二回就没有指望了。便说道:“这个东西太贵重,我不敢拿,若是一失手摔在地下砸了,拆老骨头也赔不起呢。”
冷太太道:“后天新人不是另外要请你们几位要好的朋友吗?你去不去呢?”清秋道:“我听到说,也请了男客,我不去了。古先生拿来的《金刚经》,只抄了几页,就扔下了,他若要问我起来,我把什么交给人?我想要三四天不出门,把它抄起来。”冷太太道:“你说起抄经,我倒想起一桩事。金燕西拿了一把很好的扇子来,叫你给他写呢。”清秋道:“妈也是的,什么事肚子内也搁不住。我会写几个字,何必要告诉人。”冷太太道:“哪里是我告诉他的?是他看见这墙上的字条,谈起来的。他还说了呢,说是我们要用什么首饰,可以和他去借。”清秋道:“他这句话,分明是卖弄他有家私,带着他瞧我们不起。”冷太太笑道:“你这话可冤枉了人家。我看他倒是和蔼可亲的,向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他家里一句有钱的话。”清秋道:“拿一把什么扇子给我写?”